2012年，深圳的梅雨季像个失恋的姑娘，眼泪黏黏糊糊缠了整座城市半个月。
出租屋的墙壁洇出大片深褐色的水痕，像幅抽象派的哭丧脸。
林舟把最后一块纸板塞进墙角，试图挡住从窗户缝钻进来的潮气，却听见头顶的吊扇发出"咔哒"一声脆响，转速骤然慢了半拍，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他低头看了眼笔记本电脑的电量，17%。
充电器昨晚被隔壁床的工友踩断了线，此刻正歪在垃圾桶边缘，像条死蛇。
"林舟！
搞快点！
"门外传来工头粗粝的吼声，"三号楼的线槽还没穿完，王工头那边都开始催了！
""来了！
"林舟合上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还没保存。
他抓过墙角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胡乱套在身上，顺手把电脑塞进枕头下的蛇皮袋里——这是他在这个十二人间宿舍里，唯一能称得上"私有财产"的东西。
楼道里弥漫着汗味、霉味和劣质快餐的混合气味。
狭窄的过道里，几个光着膀子的工友正蹲在地上扒拉盒饭，看见林舟，其中一个叼着烟头的男人嗤笑一声："大学生又去研究你的天书啦？
不如多搬两箱线，晚上还能加个蛋。
"林舟没接话。
他知道争辩没用。
半年前，当他背着双肩包从985高校的计算机系毕业，拿着几份看似光鲜的Offer站在深圳湾的写字楼前时，绝不会想到自己会沦落到在城中村的工地里穿线槽。
父亲那场突如其来的重病，像块巨石砸碎了他所有的规划。
五十万的手术费，掏空了家里所有积蓄，还欠了一屁股债。
他撕毁了互联网公司的Offer，听从亲戚的"建议"来到深圳，听说这里的工地"干得多挣得多"。
可现实是，每天爬上爬下十几个小时，到手的工资除去给父亲买药和房租，连买台新充电器的钱都得精打细算。
三号楼的楼层还没封顶，风裹着雨丝灌进来，打在脸上冰凉。
林舟踩着脚手架上的木板，手里攥着那捆比他胳膊还粗的网线，手指因为长期用力变得关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泥垢。
"小林，听说没？
"旁边一个正在拧螺丝的老师傅凑过来，声音压得很低，"项目部要裁人了，说是甲方那边资金没跟上。
"林舟心里一紧。
他这个月的绩效全勤，就指望发工资给家里汇钱。
"裁谁也裁不到你啊张师傅，"林舟勉强笑了笑，"你是老资格了。
""老资格顶个屁用，"老师傅往地上啐了口唾沫，"王工头的侄子昨天刚从老家过来，听说要顶个技术岗。
咱们这些没背景的，都是砧板上的肉。
"林舟没再说话，只是加快了手里的动作。
网线穿过狭窄的线槽时不断卡住，他得用钳子一点一点往外拽，金属边缘在虎口上勒出深深的红痕。
汗水混着雨水顺着额角往下淌，滴进眼睛里，涩得发疼。
中午休息时，他躲到楼梯间的角落，掏出手机——那是部二手市场淘来的诺基亚，屏幕裂了道缝，只能接打电话和发短信。
他给母亲拨了个电话，响了五声才被接起。
"喂，小舟啊？
"母亲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背景里隐约能听见医院监护仪的滴答声。
"妈，爸今天怎么样？
""还那样，昨晚又发烧了，医生说...说可能要加种进口药。
"母亲的声音低了下去，"你那边...发工资了吗？
"林舟攥紧了手机，指节泛白。
他明明记得上周工头说这周五发工资，可早上听老师傅那么一说，心里顿时没了底。
"快了妈，"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些，"项目部说这两天就发，到时候我马上给你转过去。
你让爸别担心钱的事，好好养病。
""哎，好，好..."母亲在那头应着，忽然又想起什么，"对了，你那个同学，就是去年给你介绍工作的那个，昨天打电话来了，说他们公司好像在招人，让你有空回个电话。
"林舟心里一动。
他知道母亲说的是谁——大学室友赵凯，毕业后去了一家刚起步的互联网公司。
去年自己刚决定来工地时，赵凯还在电话里骂他"疯了"。
"知道了妈，我晚上回给他。
"挂了电话，林舟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
远处的高楼大厦被雨雾笼罩，像一群沉默的巨人。
半年来，他每天都能看见那些亮着灯的写字楼，却觉得自己和那个世界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烟盒，是空的。
昨天省下来的最后一根烟，刚才己经抽完了。
下午干活时，王工头果然来了。
挺着啤酒肚，穿着锃亮的皮鞋，在泥泞的工地上踮着脚走路，活像只肥硕的企鹅。
"都停一下！
"王工头扯着嗓子喊，手里拿着个花名册，"项目部通知，为了优化人员配置，从今天起，裁掉五个杂工，名单念到的收拾东西去财务那结工资。
"人群顿时安静下来，连雨点打在铁皮上的声音都变得清晰。
林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里的钳子差点掉在地上。
"李建军，张二宝，"王工头慢条斯理地念着名字，每念一个，就有人发出一声压抑的叹息，"刘..."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最后落在林舟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林舟。
"嗡的一声，林舟感觉脑子里像炸开了锅。
他下意识地开口："王工头，为什么是我？
我这个月全勤，活儿也没出过错...""没过错？
"王工头冷笑一声，走到他面前，用手里的花名册拍了拍他的脸，"上周三，三号楼的线槽是不是你穿的？
甲方昨天来检查，说有一段线接反了，导致整层楼的网络不通，耽误了工期，你说这叫没过错？
"林舟愣住了。
上周三穿的线槽他记得清清楚楚，每一个接口都反复检查过，绝不可能接反。
"不可能！
"他急道，"我明明...""你什么你？
"王工头猛地提高了音量，"一个大学生，来工地上混日子，以为自己了不起是吧？
告诉你，这里不是你耍小聪明的地方！
赶紧收拾东西滚蛋，别耽误老子干活！
"周围的工友都低着头，没人敢说话。
林舟看见王工头身后站着个年轻小伙，正一脸倨傲地看着他——那应该就是老师傅说的，王工头的侄子。
原来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打算让自己留下。
林舟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他知道现在争辩毫无意义，在这片工地上，王工头的话就是规矩。
"工资什么时候结？
"他咬着牙问，声音有些发颤。
"现在就去结，"王工头不耐烦地挥挥手，"不过因为你耽误了工期，扣掉百分之三十，自己去财务那算。
""凭什么？！
"林舟终于忍不住了，"那活儿根本不是我干错的，你们不能这么欺负人！
""欺负你又怎么样？
"王工头上前一步，挺着肚子撞了林舟一下，"一个连充电器都买不起的穷学生，也配跟我谈条件？
赶紧滚，不然一分钱都别想拿到！
"周围传来几声窃笑。
林舟看见那个叼着烟头的工友正对着他挤眉弄眼，眼神里满是幸灾乐祸。
他忽然觉得一阵刺骨的寒意，比这梅雨季的雨水还要冷。
不是因为被辞退，也不是因为被扣工资，而是因为此刻周围那些麻木的脸，和自己这半年来像狗一样的生活。
他默默地转身，往宿舍走去。
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顺着脸颊往下流，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
回到宿舍，他从枕头下拖出那个蛇皮袋，把笔记本电脑小心翼翼地放进去。
旁边的工友假装收拾东西，眼睛却一首瞟着他，大概是想看这个"大学生"的笑话。
林舟没理会。
他蹲在地上，翻出床底下那个用了三年的保温杯，里面还有早上剩下的半杯凉白开。
他拧开盖子，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是个陌生号码，归属地显示是深圳。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请问是林舟先生吗？
"电话那头是个清脆的女声，带着点公式化的礼貌，"我是智联科技的HR，我们在招聘网站上看到了您的简历，想邀请您明天来公司面试软件开发岗位，请问您有空吗？
"林舟愣住了。
他己经快半年没更新过简历了，怎么会突然有公司联系他？
"我..."他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干，"我想问一下，你们是怎么看到我的简历的？
""哦，是这样的，"女声解释道，"我们公司最近在做一个开源项目的技术调研，发现您三年前在GitHub上提交的那个关于分布式存储的算法模型非常有创新性，所以通过预留的联系方式找到了您。
"三年前的算法模型？
林舟猛地想起，那是他大三时做的课程设计，当时觉得有趣就传到了网上，后来忙着毕业、找工作、家里出事，早就把这茬忘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布满老茧和划痕的手，又摸了摸口袋里那包空空如也的烟盒，忽然觉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有空，"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我明天一定到。
"挂了电话，宿舍里还是一片嘈杂。
那个叼着烟头的工友凑过来，阴阳怪气地说："哟，大学生这是找到下家了？
该不会是哪个网吧招网管吧？
"林舟没理他。
他拿起那个装着笔记本电脑的蛇皮袋，又看了眼窗外——雨好像小了点，远处的高楼缝隙里，隐约透出一丝微弱的阳光。
他站起身，背上蛇皮袋，径首走出了宿舍。
经过王工头办公室时，他听见里面传来打牌的笑声，王工头的大嗓门尤其刺耳。
林舟没有停留。
他走出工地大门，站在那条坑坑洼洼的巷口。
巷子里堆满了建筑垃圾，几个小孩正光着脚在泥水里追逐打闹，溅起一片片污浊的水花。
他掏出手机，翻出赵凯的号码，犹豫了几秒，还是拨了过去。
"喂？
林舟？
你小子总算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赵凯咋咋呼呼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我妈昨天跟你妈打电话，说你还在工地上？
你疯了吧！
赶紧辞了跟我干！
""我己经辞了。
"林舟说。
"真的假的？
"赵凯愣了一下，随即兴奋起来，"太好了！
我跟你说，我们公司最近接了个大项目，正缺人呢，你过来正好...""凯子，"林舟打断他，"明天我有个面试，在智联科技。
""智联科技？
"赵凯的声音拔高了八度，"我靠！
那可是行业内的黑马啊！
你怎么联系上的？
"林舟抬头望了望天，雨己经停了，乌云正在慢慢散开。
阳光穿透云层，在对面的墙面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斑。
"不知道，"他笑了笑，这是他这半年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可能是以前写的代码，自己长腿跑去找我了吧。
"他挂了电话，把手机揣回兜里，紧了紧背上的蛇皮袋。
袋子里的笔记本电脑不算重，但他却觉得像是扛起了整个世界。
巷口的垃圾堆旁，一个拾荒老人正在翻找塑料瓶。
林舟走过去，把手里那个空了的保温杯递给他。
老人愣了一下，接过杯子，咧开没牙的嘴笑了笑。
林舟也笑了。
他转身走出这条狭窄的巷子，朝着远处那片亮起来的高楼走去。
脚下的泥水溅在裤腿上，留下斑驳的痕迹，但他走得很稳，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编写的代码上，踏实而坚定。
城中村的角落里，还散落着他刚扔掉的半截烟头，在潮湿的地面上慢慢熄灭。
但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某个服务器的指示灯忽然亮了起来，一行行代码正在黑暗中苏醒，像无数只睁开的眼睛，注视着这个即将被改变的世界。
出租屋的墙壁洇出大片深褐色的水痕，像幅抽象派的哭丧脸。
林舟把最后一块纸板塞进墙角，试图挡住从窗户缝钻进来的潮气，却听见头顶的吊扇发出"咔哒"一声脆响，转速骤然慢了半拍，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他低头看了眼笔记本电脑的电量，17%。
充电器昨晚被隔壁床的工友踩断了线，此刻正歪在垃圾桶边缘，像条死蛇。
"林舟！
搞快点！
"门外传来工头粗粝的吼声，"三号楼的线槽还没穿完，王工头那边都开始催了！
""来了！
"林舟合上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还没保存。
他抓过墙角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胡乱套在身上，顺手把电脑塞进枕头下的蛇皮袋里——这是他在这个十二人间宿舍里，唯一能称得上"私有财产"的东西。
楼道里弥漫着汗味、霉味和劣质快餐的混合气味。
狭窄的过道里，几个光着膀子的工友正蹲在地上扒拉盒饭，看见林舟，其中一个叼着烟头的男人嗤笑一声："大学生又去研究你的天书啦？
不如多搬两箱线，晚上还能加个蛋。
"林舟没接话。
他知道争辩没用。
半年前，当他背着双肩包从985高校的计算机系毕业，拿着几份看似光鲜的Offer站在深圳湾的写字楼前时，绝不会想到自己会沦落到在城中村的工地里穿线槽。
父亲那场突如其来的重病，像块巨石砸碎了他所有的规划。
五十万的手术费，掏空了家里所有积蓄，还欠了一屁股债。
他撕毁了互联网公司的Offer，听从亲戚的"建议"来到深圳，听说这里的工地"干得多挣得多"。
可现实是，每天爬上爬下十几个小时，到手的工资除去给父亲买药和房租，连买台新充电器的钱都得精打细算。
三号楼的楼层还没封顶，风裹着雨丝灌进来，打在脸上冰凉。
林舟踩着脚手架上的木板，手里攥着那捆比他胳膊还粗的网线，手指因为长期用力变得关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泥垢。
"小林，听说没？
"旁边一个正在拧螺丝的老师傅凑过来，声音压得很低，"项目部要裁人了，说是甲方那边资金没跟上。
"林舟心里一紧。
他这个月的绩效全勤，就指望发工资给家里汇钱。
"裁谁也裁不到你啊张师傅，"林舟勉强笑了笑，"你是老资格了。
""老资格顶个屁用，"老师傅往地上啐了口唾沫，"王工头的侄子昨天刚从老家过来，听说要顶个技术岗。
咱们这些没背景的，都是砧板上的肉。
"林舟没再说话，只是加快了手里的动作。
网线穿过狭窄的线槽时不断卡住，他得用钳子一点一点往外拽，金属边缘在虎口上勒出深深的红痕。
汗水混着雨水顺着额角往下淌，滴进眼睛里，涩得发疼。
中午休息时，他躲到楼梯间的角落，掏出手机——那是部二手市场淘来的诺基亚，屏幕裂了道缝，只能接打电话和发短信。
他给母亲拨了个电话，响了五声才被接起。
"喂，小舟啊？
"母亲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背景里隐约能听见医院监护仪的滴答声。
"妈，爸今天怎么样？
""还那样，昨晚又发烧了，医生说...说可能要加种进口药。
"母亲的声音低了下去，"你那边...发工资了吗？
"林舟攥紧了手机，指节泛白。
他明明记得上周工头说这周五发工资，可早上听老师傅那么一说，心里顿时没了底。
"快了妈，"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些，"项目部说这两天就发，到时候我马上给你转过去。
你让爸别担心钱的事，好好养病。
""哎，好，好..."母亲在那头应着，忽然又想起什么，"对了，你那个同学，就是去年给你介绍工作的那个，昨天打电话来了，说他们公司好像在招人，让你有空回个电话。
"林舟心里一动。
他知道母亲说的是谁——大学室友赵凯，毕业后去了一家刚起步的互联网公司。
去年自己刚决定来工地时，赵凯还在电话里骂他"疯了"。
"知道了妈，我晚上回给他。
"挂了电话，林舟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
远处的高楼大厦被雨雾笼罩，像一群沉默的巨人。
半年来，他每天都能看见那些亮着灯的写字楼，却觉得自己和那个世界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烟盒，是空的。
昨天省下来的最后一根烟，刚才己经抽完了。
下午干活时，王工头果然来了。
挺着啤酒肚，穿着锃亮的皮鞋，在泥泞的工地上踮着脚走路，活像只肥硕的企鹅。
"都停一下！
"王工头扯着嗓子喊，手里拿着个花名册，"项目部通知，为了优化人员配置，从今天起，裁掉五个杂工，名单念到的收拾东西去财务那结工资。
"人群顿时安静下来，连雨点打在铁皮上的声音都变得清晰。
林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里的钳子差点掉在地上。
"李建军，张二宝，"王工头慢条斯理地念着名字，每念一个，就有人发出一声压抑的叹息，"刘..."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最后落在林舟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林舟。
"嗡的一声，林舟感觉脑子里像炸开了锅。
他下意识地开口："王工头，为什么是我？
我这个月全勤，活儿也没出过错...""没过错？
"王工头冷笑一声，走到他面前，用手里的花名册拍了拍他的脸，"上周三，三号楼的线槽是不是你穿的？
甲方昨天来检查，说有一段线接反了，导致整层楼的网络不通，耽误了工期，你说这叫没过错？
"林舟愣住了。
上周三穿的线槽他记得清清楚楚，每一个接口都反复检查过，绝不可能接反。
"不可能！
"他急道，"我明明...""你什么你？
"王工头猛地提高了音量，"一个大学生，来工地上混日子，以为自己了不起是吧？
告诉你，这里不是你耍小聪明的地方！
赶紧收拾东西滚蛋，别耽误老子干活！
"周围的工友都低着头，没人敢说话。
林舟看见王工头身后站着个年轻小伙，正一脸倨傲地看着他——那应该就是老师傅说的，王工头的侄子。
原来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打算让自己留下。
林舟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他知道现在争辩毫无意义，在这片工地上，王工头的话就是规矩。
"工资什么时候结？
"他咬着牙问，声音有些发颤。
"现在就去结，"王工头不耐烦地挥挥手，"不过因为你耽误了工期，扣掉百分之三十，自己去财务那算。
""凭什么？！
"林舟终于忍不住了，"那活儿根本不是我干错的，你们不能这么欺负人！
""欺负你又怎么样？
"王工头上前一步，挺着肚子撞了林舟一下，"一个连充电器都买不起的穷学生，也配跟我谈条件？
赶紧滚，不然一分钱都别想拿到！
"周围传来几声窃笑。
林舟看见那个叼着烟头的工友正对着他挤眉弄眼，眼神里满是幸灾乐祸。
他忽然觉得一阵刺骨的寒意，比这梅雨季的雨水还要冷。
不是因为被辞退，也不是因为被扣工资，而是因为此刻周围那些麻木的脸，和自己这半年来像狗一样的生活。
他默默地转身，往宿舍走去。
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顺着脸颊往下流，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
回到宿舍，他从枕头下拖出那个蛇皮袋，把笔记本电脑小心翼翼地放进去。
旁边的工友假装收拾东西，眼睛却一首瞟着他，大概是想看这个"大学生"的笑话。
林舟没理会。
他蹲在地上，翻出床底下那个用了三年的保温杯，里面还有早上剩下的半杯凉白开。
他拧开盖子，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是个陌生号码，归属地显示是深圳。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请问是林舟先生吗？
"电话那头是个清脆的女声，带着点公式化的礼貌，"我是智联科技的HR，我们在招聘网站上看到了您的简历，想邀请您明天来公司面试软件开发岗位，请问您有空吗？
"林舟愣住了。
他己经快半年没更新过简历了，怎么会突然有公司联系他？
"我..."他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干，"我想问一下，你们是怎么看到我的简历的？
""哦，是这样的，"女声解释道，"我们公司最近在做一个开源项目的技术调研，发现您三年前在GitHub上提交的那个关于分布式存储的算法模型非常有创新性，所以通过预留的联系方式找到了您。
"三年前的算法模型？
林舟猛地想起，那是他大三时做的课程设计，当时觉得有趣就传到了网上，后来忙着毕业、找工作、家里出事，早就把这茬忘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布满老茧和划痕的手，又摸了摸口袋里那包空空如也的烟盒，忽然觉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有空，"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我明天一定到。
"挂了电话，宿舍里还是一片嘈杂。
那个叼着烟头的工友凑过来，阴阳怪气地说："哟，大学生这是找到下家了？
该不会是哪个网吧招网管吧？
"林舟没理他。
他拿起那个装着笔记本电脑的蛇皮袋，又看了眼窗外——雨好像小了点，远处的高楼缝隙里，隐约透出一丝微弱的阳光。
他站起身，背上蛇皮袋，径首走出了宿舍。
经过王工头办公室时，他听见里面传来打牌的笑声，王工头的大嗓门尤其刺耳。
林舟没有停留。
他走出工地大门，站在那条坑坑洼洼的巷口。
巷子里堆满了建筑垃圾，几个小孩正光着脚在泥水里追逐打闹，溅起一片片污浊的水花。
他掏出手机，翻出赵凯的号码，犹豫了几秒，还是拨了过去。
"喂？
林舟？
你小子总算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赵凯咋咋呼呼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我妈昨天跟你妈打电话，说你还在工地上？
你疯了吧！
赶紧辞了跟我干！
""我己经辞了。
"林舟说。
"真的假的？
"赵凯愣了一下，随即兴奋起来，"太好了！
我跟你说，我们公司最近接了个大项目，正缺人呢，你过来正好...""凯子，"林舟打断他，"明天我有个面试，在智联科技。
""智联科技？
"赵凯的声音拔高了八度，"我靠！
那可是行业内的黑马啊！
你怎么联系上的？
"林舟抬头望了望天，雨己经停了，乌云正在慢慢散开。
阳光穿透云层，在对面的墙面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斑。
"不知道，"他笑了笑，这是他这半年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可能是以前写的代码，自己长腿跑去找我了吧。
"他挂了电话，把手机揣回兜里，紧了紧背上的蛇皮袋。
袋子里的笔记本电脑不算重，但他却觉得像是扛起了整个世界。
巷口的垃圾堆旁，一个拾荒老人正在翻找塑料瓶。
林舟走过去，把手里那个空了的保温杯递给他。
老人愣了一下，接过杯子，咧开没牙的嘴笑了笑。
林舟也笑了。
他转身走出这条狭窄的巷子，朝着远处那片亮起来的高楼走去。
脚下的泥水溅在裤腿上，留下斑驳的痕迹，但他走得很稳，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编写的代码上，踏实而坚定。
城中村的角落里，还散落着他刚扔掉的半截烟头，在潮湿的地面上慢慢熄灭。
但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某个服务器的指示灯忽然亮了起来，一行行代码正在黑暗中苏醒，像无数只睁开的眼睛，注视着这个即将被改变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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