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被滚石砸中，尸骨无存；爹为了五斤麸糠冒雨堵口，落入洪水不知所踪。
我带着一对弟妹住猪圈，吃树根，终于熬到太子前来赈灾。
太子心善，带来的全是上好的白米。
可等我带着滚热的米粥赶回家时，一双弟妹早已被活活饿死。
无家可归的我跟了太子，成了他身边最忠心的暗卫。
直到十二年后，元宵盛宴，两江总督携妻女觐见。
那总督千金明眸皓齿，手腕上价值十万两白银的鸽子血熠熠生辉，瞬间成了宴会的中心。
就连太子都被她吸引，阿呦，你看孤未来的太子妃如何?说起来她爹还曾是你们那的父母官。
我抬起头，微微一笑——
终于，找到你们了。
1
元宵盛宴，宫中灯火通明、觥筹交错。
我侍立在太子身侧，目光隐隐看向一旁被一群世家小姐们围着讨好的总督贵女。
往日里，她们可不会给那些不熟的人好脸色，但今天掉了个个。
被围在中心的总督贵女何钰棠神色高傲，眼角上扬。
这种成色的手镯有什么稀奇的?我阿娘那里还有整整一柜子。
话虽然这样说，她却故意将手腕举到最显眼的位置，明亮的烛火照得那玉镯流光溢彩，仿佛里面真的有鲜血在流动。
有年纪小的贵女惊呼一声，怎么倒像是人血染的?
何钰棠落下了脸，什么人血?没见识，这叫鸽子血，是西域的宝石，这么大块花了我阿爹足足十万两呢。
十万两?天哪。
京城里普通官员一年的俸禄也不过三五千两，十万两要她们全家不吃不喝整整二十年。
有人惊呼，有人感叹，却没有一个人脸上敢露出分毫嫉妒。
所有人都知道，何钰棠不单单只是一个区区的总督之女，还是皇上御笔亲点的未来太子妃，说不定未来啊整个天下都有她一半。
她们怎么敢嫉妒?
太子看向她的目光也格外柔和，果然是天真率性的小姑娘，阿呦，你去和母后说一声开始放焰火吧，我怕再这样下去别人要有意见了。
遵命。
我脸上并未表现出分毫异样，走到皇后的侍从旁同她耳语了几句，侍从将话传给皇后娘娘——
不久之后，焰火在天上绽开。
何钰棠站在她娘身侧，脸上的得意和幸福让我有点恍惚。
但很快，她的这抹得意变成了惊慌。
因为呀，天上的焰火竟然接二连三地掉了下来，何钰棠和她娘站的位置恰好遭了殃，她们被焰火烫得乱窜，衣服都被烧了好几个窟窿。
她们想逃进大殿里，又不知被哪个贵女绊了一脚，整个人仰倒在地上。
就在这时一大簇焰火朝着她们脸的位置落了下去。
大启有令，面上有疤者不得入皇室。
这一下，她的脸上必定会留下一大片疤。
何钰棠尖叫一声，眼看躲不过去就疯了般拉扯前面的贵女挡在身上，可那小姐怎么肯，眼看焰火就要烫到她的脸上。
我突然飞身挡在她面前，将她整个人都护进了怀里。
焰火终于停了下来，何钰棠整理好衣衫，第一件事就是走到刚才那个不肯替她挡伤的小姐面前，『啪』地一巴掌扇到那小姐脸上。
出了这口气，她才终于想起了我，傲慢地抬高了头。
你是谁?想要什么赏赐?
我忍着后背的灼痛，恭敬跪地。
臣是太子的侍卫，是太子吩咐臣保护好您，臣不敢贪功。
太子从我身后走出来，赞许地看了我一眼。
阿呦向来忠心，你是孤未来的太子妃自然也是她的主子，她保护你是应该的。
何钰棠脸上的高高在上变成了娇羞，看向我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柔和。
多谢太子哥哥。
其实何钰棠先前对嫁给太子是有几分抵触的，太子不仅大她十二岁，前头还有一个病死的太子妃。
但此刻她彻底被风度翩翩的太子迷住了，眼里都是翻滚的情意。
我攥紧手心，无声地笑了。
情爱是这世间最蚀骨的毒药，开始不痛，但慢慢就会要命了。
何况太子他，早有心上人了啊。
2
回到太子府，太子赏了我两盒最好的烫伤膏。
他对我们这些下属向来是极为体贴的。
阿呦，记得涂，你也是小姑娘呢，留了疤可就不好了。
他唇角带笑，半是欣慰半是感叹。
这么多年，你是孤身边最忠心最体贴最让孤放心的。孤当年不过是看你可怜给了你一碗粥，没想到你竟然如此有良心。
我跪在阴影里，卑微地垂着头。
良心?
良心是什么东西?
我不过是抓住一切机会复仇的疯子罢了。
我原本不过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姑娘。
岁那年，开封暴雨黄河决堤，翻滚的洪水冲倒了家里的房子，冲走了鸡鸭、银子和粮食。
爹是个极宽和厚到的人，顶着暴雨他把唯一剩下的蓑衣留给了娘和我们。
不要怕，官府的人很快就到了，保长说咱们的何知府是个好人，只要他们肯分一口粥给我们喝，我们一家人就都能活下来，爹有一把子力气，到时候一切都能挣回来。
娘忍着『咕咕』叫的肚子，温和地摸着我们姊妹几个的小脑袋。
再忍忍，到时候会有一个给我们遮身的窝棚，我们一家人凑在一起就暖和多了。
爹娘其实心里也没有数，只是保长这么和他们说，他们就信了。
但他们失算了。
官府的人不但没给我们搭草棚，还派兵蛮横地挡在镇子和开封城中间——把我们像赶羊一样赶回了被洪水冲垮还在危险中的城镇。
雨水一点一点带走我们的体温，爹娘没办法，只能带我们爬到山上，躲进一个养牛的草棚里。
牛棚靠着后山，在洪水中勉强留下了一个角。
哪怕到这个时候，他们依然在安慰我们。
这几个城镇灾民这么多，要是都涌进开封城那不就都乱了，知府肯定有他的考量，我们再等等好了。
我们信了，如同乳燕一样缩在母亲的怀里汲取那一点温暖。
然而就在这时后山传来轰隆隆的滚石声，连日的暴雨终于让这座沉默的大山爆发了。
娘拼命把我们推了出去，然而自己却淹没在滚石中。
出去找柴的爹回来看到的便是这幅场景，他跪在地上将我们抱在怀里，迷茫地看着那堆石头看了很久很久，湿润的雨水混着泪水从他脸上掉了下来。
可上天没有留给我们时间悲伤——山上传来了更大的轰隆声。
第五天，雨终于小了许多，朝廷的救济粮还是没来。
朝廷召人堵口，一天只有五斤麸糠。
堤坝随时有坍塌的风险，若是平时为了这么点牲口吃的东西不至于赌命。
可大水过后，能吃的全被冲走了，我们已经三天靠树皮草根充饥了。
爹看着肚子咕咕叫的我们，又看了看外面还在下着的雨，咬咬牙冲了出去。
后来他没回来。
过了几天洪流退去，我带着一双弟妹住进了别人家没被冲毁的猪圈，吃树皮啃草根，拼了命地活下去。
第十天的时候我的幼弟幼妹发了热，能找到的吃的东西越来越少了。
终于熬到第十几天，米粥的香气弥漫了整个乡镇，太子带着白米来了。
粘稠滚烫的粥带着诱人的米香在碗里晃动。
我一口也没舍得喝，端着白粥用最快的速度跑回了我们落脚的猪圈。
腥臭的稻草上，幼弟幼妹抱在一起，惨白的脸彻底变成了青色。
若是天灾，我便也认了。
可早在黄河决堤那天，朝廷就连发三道懿旨并拨了两百万两赈灾银，命当地官员施粥，设棚。
这两百万两赈灾银最后不知饱了谁的肚子，知府高升，县令置宅，只有我们全家尸骨散落，无处容身。
我搂着幼弟幼妹的尸首呆坐了一天，然后冒死跪在了太子面前。
我们不过是漂浮在洪流里的一窝蝼蚁罢了。
可蝼蚁也想讨个公道。
我将药随手扔进床边一个小匣子里，和之前太子殿下赐下的那些一起。
如今，这个公道不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