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缙来抄家那日,我从地窖里仓皇而出,拜倒在他马前。
将军饶命,嫡母苛刻薄待我,我愿告知他们的藏身之处。
嫡母嫡姐被一网打尽。
而我美貌娇柔,周缙收了我的房。
后来他扶我为正妻。
那一夜我们合饮交杯酒,他不胜酒力,我附在他耳边轻声说: 将军,妾身告诉你一个秘密。
其实父亲和嫡母对我极好呢,你猜,为何当初妾身要说谎?
1
太子好色平庸。
先皇知他秉性,临终前对位处丞相的父亲郑重托孤。
父亲建议太子秘不发丧,将边关握有兵权的兄长雍王以侍疾的名义先召回京都。
然太子听信宠妃王氏谗言,不予采纳。
先皇薨逝、新帝登基的消息一出,雍王即刻起兵谋反。
周缙为叛军先锋统帅,连屠三城,并且放话: 若是抵抗,攻下城池后,一个活物都不留。
如若归降,则不会动一草一木。
将士舍身护国,只为身后家人百姓安宁。如今顾忌家人,失了战心,无论父亲如何调度用兵,叛军还是势如破竹,很快便踏破京都大门。
父亲愚忠,一直守在皇宫太子身侧,用自己的性命来当他身前的最后一道防线。
留我们这些女眷在府内惶惶。
那一日很快来了。
周缙带着铁甲军将丞相府团团位置。
他手中的长枪满是暗红斑驳的血迹,上面赫然戳着父亲的头颅。
父亲眼睛瞪得很大,还维持着生命最后一刻的愤怒神情。
嫡姐从地窖缝隙里看到这一幕,吓得惊呼一声,当场晕了过去。
铁甲军在丞相府翻了一圈没找到人,周缙厉声高喝: 贺夫人,你是聪明人,该知晓我在找什么。
乖乖交出来,我可以保你们阖府女眷性命无虞……
不然……
说话间他拽过一旁被绑住的兰嬷嬷,从腰间抽出匕首。
手起刀落,鲜红的血瞬时喷射在他脸上,让他活脱脱成了地狱爬上来的恶魔。
我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哀求嫡母: 他要什么,你给他吧。
我才十五岁,我还不想死。
地窖昏暗,我看不清嫡母的眉眼。
只看到她拿着一瓶启封的鹤顶红,捏开嫡姐的嘴,颤抖着手,倾斜瓶体。
我一把冲过去掰开嫡姐的脸,大声质问: 有什么能比活着更重要?
她可是你的亲生女儿。
嫡母眼底布满红血丝,苦笑一声: 这世上有很多东西比活着重要,我是丞相之妻,更是荥阳郑氏之女。
苟且偷生只会沦为叛军玩物,坏你父亲的声名,坏宗族百年声名,连累族内尚待字闺中的女子……
她幽幽看向我,但你不是我亲生,或许你可以……
你靠近些,我与你说一个秘密。
2
我战战兢兢靠近,她突然伸手一把将我控在怀里,将鹤顶红往我嘴里喂。
我拼命挣脱,鹤顶红在我嘴角和衣裳氤开,慌乱间我的外衫被拽下,只着素色中衣的我拽开地窖门,飞奔而出,一把拜倒在周缙的马前。
我浑身都在颤: 我愿告知夫人他们的藏身之处,还请将军饶我一命。
周缙端坐马上,呵地轻笑一声: 丞相府就这么大,本将军多花些功夫,总能找到她们。
何须你一个卖主求荣的奴婢来告知。
说话间,他用手里的长枪挑起我的下巴。
锋利的尖角抵住我的喉咙,浓郁的血腥味令人作呕。
我强忍着不适,缓缓抬起眼睛看向他,楚楚可怜地开口: 其实我是丞相府的庶女,不过侯爷说得对,在贺家我跟奴婢也没分别……
我生了一张娇弱又妖娆的脸。
嫡母从前总说: 女子该端方持重,长成你这般模样太过招人,不是好事。
周缙挑了挑眉,看向一旁的侍从。
侍从从惊艳中回过神来,上前一步,低声道: 贺家的确有一个庶女,说是自幼体弱多病,从未出来交际过。
我苦笑一声: 哪是体弱多病,是嫡母嫌我姨娘出身青楼,又见我长相尚可,怕我抢了姐姐风头罢了。
我话音一落,侍从脸色一变,迅速扫了周缙一眼。
周缙目光深幽,语气冷硬如冰: 贺夫人在京都素有贤名,不像会苛待庶女的。
我撸起袖子,展示胳膊上两道陈年的深深伤口: 将军,您看……
我姨娘也是被她所杀,我指向衣服上的印记,她刚才要喂我鹤顶红……
我回头看向森森屋瓦,眼泪扑簌簌地掉,这里不是我的家,是困住我的地狱。
我娘虽是青楼歌姬,却爱我至深。临死时叮嘱我一定要好好活着。
我想逃出这地狱,为自己活一把。
哪怕将军杀了我,我也算是争取过了。
……
周缙神色凝住,长枪收起,道: 那便带我去会会你嫡母。
赌对了
周家亦是楚国高门,可此前从未听过周缙的名头。
他十二岁偷偷离家入军营,从最微末的士卒,一步步成了雍王手下悍将。
此番带兵谋反,两军对峙时,他父亲曾于阵前破口大骂他不忠不孝,被他搭弓引箭,一箭洞穿胸口。
周家老少皆被屠戮。
他因此被百姓们称为人屠,对手个个都闻风丧胆。
周家百年望族,素来重视族内男丁的培养,哪怕是庶子。
所以我猜,周缙不仅是个庶子,且生母的身份极为低下。是以才会在幼年时查无此人。
地窖门被兵士粗鲁撞开,嫡母举着长剑直直朝我冲来: 贱人,我早该在你生下来时便溺毙你
3
长剑没入衣衫内。
我死死握住剑身,鲜血滴答滴答砸落地面。
嫡母仍在用力,胸口处传来尖锐的刺痛。
昏幽光线里,我与嫡母目光交错。
她眸底一沉,加重手上力道。
长剑若是入体,我恐怕真的性命难保。
便在此时,周缙一杆长枪挑开剑,似笑非笑道: 贺夫人,本将军劝你识趣些。
周缙扫了一眼地窖内窝着的十几个老老少少的女人孩子,道: 把本将军要的东西交出来,我可饶你们的性命。
嫡母回头深深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嫡姐,凄然一笑: 你想要,便随我去阴曹地府,届时我定然告诉你
话音一落,她与身后众人齐齐仰头吞咽。
周缙大惊失色想要制止。
可已然来不及,嫡母口鼻不断涌出黑血,深深看向我: 贺清歌,你且……好好活着,往后我会夜夜入梦,让你再也无法安枕……
众人纷纷倒在地上,痛苦地抽搐着。
我死死握紧自己的衣袖,每一寸头皮都像是要裂开,看着嫡母和众人不断扩散的瞳孔,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周缙一一查看,无一活口。
他脸色阴沉得可怕,转头盯着我,如暗谷毒蛇: 你哭什么,为他们难过?
我擦去眼角不受控制流下的泪水,冲他挤出一丝微笑: 我是高兴。
有生之年,竟然能报杀母之仇,多谢将军……
话音未落,我双眼一黑,晕了过去。
再度醒来是在床上,屋内陈设古朴简单,周缙就坐在床边擦拭长枪上的血渍。
他波澜不惊地说: 你昏睡了两日,丞相府的人已经被我全杀了,只剩下你了。
我扯开一丝笑容: 他们都该死
将军于我有大恩,我可有能帮到将军的地方?
周缙直勾勾盯着我,似乎想通过我的眼睛看到我内心深处的想法。
良久,他伸出手比画: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这么大方方正正的玉器,上面雕有两条盘龙,底部有刻字?
我沉思少许: 贺文章前些日子从宫内回来,的确手里拿了个盒子跟郑氏在书房关着门说了许久。
周缙眸中燃起希望。
我皱着眉用力敲自己的太阳穴,我仿佛听见,什么玺,藏好之类的话,不过其他的我,我……
不能说自己全然不知,如此就没有了留下来的价值。
更不能把底牌掀开,那样一来他更可能杀人灭口。
周缙还要追问,外间侍从匆匆通报: 将军,夫人朝这边过来了。
4
周缙的夫人王琴心是大族王氏嫡女,雍王妃侄女,也是向太子进谗言的宠妃王氏之妹。
此番雍王能成功谋反,离不开王家前后运作。
废太子一直觊觎嫡姐美貌。
纵使嫡姐已有婚约,也素来循规蹈矩,但王氏姐妹从前仗着身份没少在各种宴席上为难嫡姐。
有一次更是偷偷在嫡姐饮食里用药,想坏她名声,好在嫡母自幼教导我们谨慎,才躲过一劫。
我瞟了周缙一眼,瞧见他眉头皱了起来。
我心内顿时有了计较: 这桩婚事是雍王指的,看来他们夫妻两个感情并不和睦。
王琴心很快便到了,叩门三下后,不待周缙应声便推门而入: 听闻夫君今日从贺家带回个女子,到底什么样的妹妹能得夫君青眼?
说话间她朝我看来。
我故意上下打量她一眼,目光在她脸上荡过后,还迅速笑了笑。
王氏祖先相貌不佳,历代娶妻除了关注秉性,也格外注重相貌,便是想改善这种情况。
然生出来的孩子,仍是像父亲的居多。
百年来就出过新帝宠妃王氏这一个貌美女子。
雍王妃据说也算不得什么美人。
至于王琴心更是中人之姿,不丑也不出挑。
而周缙性情虽阴冷残暴,却继承了周家的一副好皮囊,洗去一身血污时,棱角分明,剑眉星目。
我打量之举已然激怒了王琴心,她沉下脸: 好你个贱婢,不分尊卑躺将军床上不说,还敢嘲笑我。
我低垂眉眼,迅速躲至周缙身后,怯怯捏着他一点点袖口。
低声道: 我生母虽然是青楼歌姬,但我乃贺家庶女,不敢认贱婢之名。
此处质朴,没想到将军如此高风亮节,不在乎身外之物,我并不知此处是将军卧榻……我这便下来。
我伸手撑在床上起身,掌心伤口吃痛,哎哟一声。
周缙伸手扶住我。
王琴心越发恼怒。
人在生气时,说话便容易不过大脑,她脱口而出: 贺家人全死了,你区区一个庶女跟你那出身低贱的生母学了一身狐媚手段,比贱婢还不如。
5
周缙的脸迅速沉了下来。
王琴心也察觉失言,立马补救: 夫君,妾身不是在说你,都是这个贱婢刻意挑拨……
出去
夫君……
周缙眉目森森: 出去
王琴心愤愤然走了。
关门时她回头,只看到我柔弱地靠在周缙的肩上。
嫡母说得对,我这样的长相,看上去就很不安分,男人瞧见心痒,女人瞧了手痒。
不过目前看来,周缙虽不喜这个正妻,却也还是颇为忌惮她的身份。
王琴心离开后,我坐直身体: 从前在府内也听奴才们说起将军的英勇事迹,夫人世家嫡女,身份贵重,王氏又极得雍王看重。
将军还是放我出府吧,何必为了我这样小小一个庶女与夫人闹得不愉快。我声音低落下来,贺文章从前绝不会因为我娘让郑氏不愉快。
我仰着头用含泪的眼眸瞧他,但无论我身在何处,对将军的感激和敬慕之情都不会有丝毫改变。
周缙挑起我的下巴,眸光深深: 贺家乃罪臣,你是罪臣之后,还妄想出府?
我泪珠滑落: 那将军是要将我送进平康坊吗?
平康坊是官家妓馆,罪臣的女眷一旦进去,除非死,否则难以逃脱。
母亲当年不得已入了青楼,深以为悔,常在我耳畔念叨对不起我。我语调哽咽,将军若要送我入那吃人之地,不若现在便杀了我。
杀母之仇已报,我下了黄泉于母亲也有了交代。
我在试探。
从此前周缙和侍从以及刚才王琴心的反应来看,他生母多半也是青楼出身。
秦楼楚馆的女子,百个中怕有九十个都有不得已的理由。
他的生母,或许也曾一遍遍跟他诉说自己的不得已,一遍遍愧疚自己不堪的身份为他带来的诸多痛苦。
周缙的眸光果然悠远了几分,数个呼吸后,他粗糙的手缓缓握住我的脖颈。
勾了一个悚人的笑: 你这样的美人,我怎么舍得送出去?
他欺身上来,将我压在榻上: 过了今夜,你便是我周缙的女人。
6
他身上有散不去的血腥味。
我很想吐。
可眼前闪过地窖里嫡母让我靠近些的画面。
她低声说: 我们必须要死,既然你这么想活,那便用我们的命保你一程吧。
我猜姓周的是庶出之子,生母身份极为低微,你现在出去,告诉姓周的我们的藏身之处……
我惊诧不已: 母亲
地窖内众人皆无言微笑地看着我。
嫡母打开地窖的门,狠狠推我一把,厉声道: 去一定要好好活着,别浪费我们这些人用性命为你铺的路。
原来坦然赴死,比苟且偷生需要更多的勇气。
嫡母有,而我没有。
临死时,她说夜夜入梦来骂我。
骗子。
这几日我昏睡,从未梦到过她。
我此前一直觉得,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如今,我却有了比保命更要紧的事。
早在我与嫡姐满十四后,嫡母便开始为我们找来闺房话本,为我们启蒙。
她说: 女子在外要端庄持重,床笫间却要主动放得开。只要你的柔媚婉转只对自己夫君,那便不是放荡,而是闺房情趣。
此举关系夫妻和睦,不可轻视。
一念至此,我勾住周缙的脖子,将脸埋在他胸口,声调婉转至极: 将军轻些,妾身还是第一回,身上又有伤,害怕得紧。
他搂紧我,纠缠一夜。
京都荡平,雍王很快登基成了新皇。
周缙一路扫荡,拿下京都,本是头等的功劳。
可惜他没找到最要紧的传国玉玺。
没有传国玉玺,雍王这帝王之位坐得总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是以本该给周缙的封赏也没下来,连日来他都有些不痛快。
我自然是小意温柔不断开解,一连五日我都宿在他院内,他吩咐管家为我办纳妾礼。
王琴心坐不住了。
周缙前脚去上朝,她后脚就带了两个嬷嬷冲破侍卫的阻拦来找我。
我正撸起袖子在上药。
我于周缙而言不过是一件可心些的玩物,他并不会多爱惜。
是以我脖颈胳膊腿上,都是青一阵紫一阵。
王琴心看到我身上的伤,脸色越发难看。
我放下衣袖,起身行礼。
两腿并拢时,因为吃痛眉头皱了起来。
王琴心快气炸了,冲上来狠狠就给我来了一巴掌: 贱人,跟你娘学的一身勾引人的狐媚手段。
既然你这么会勾引男人,那就送你去你擅长的地方。她阴恻恻看向我,吩咐跟来的嬷嬷,马上把这个贱人抓走送到平康坊。
我会在京都找百十个乞丐,排着队去当你恩客的。
7
我被拖拽在地,悲切哀求: 妾身不敢觊觎将军,更不可能威胁到夫人您的主母之位。
妾身虽是庶女,可也跟夫人一样,是正经世家大族的女儿。
求夫人饶过妾身,妾身生母为青楼女,痛苦一生。只盼着妾身能清清白白过一辈子……
王琴心冷笑: 你一个贱人生的庶女还想和我比?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配不配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你生母是娼妓,肮脏下作,你这辈子,下辈子,永生永世也只会是娼妓
她话音刚落,院门口传来一道冰冷的声线: 哦……如此说来,是我这个庶子配不上你这个世家大族的嫡出小姐了?
王琴心一回头,对上周缙利刃一般的视线。
她猛地一抖,若不是嬷嬷扶着,怕是已经软倒在地了。
她嘴唇不住发颤: 夫君,妾身是在骂她,你,你别误会。
我匍匐在地上,眼泪不住地流,轻声说: 夫人怎样骂妾身都可以,但请夫人莫要侮辱妾身娘亲。
王琴心牙关咬得紧紧的。
周缙上前两步,居高临下看着我,问: 若不是你娘,贺家人不会如此轻视你,你一点也不恨她?
我抬眸看入他眼底: 这世道给女子的路本来就少,堕入青楼并非她所愿。她生下我,拼尽全力护我周全,尽其所能对我好。
临死之际最挂念的仍是我,她不过也是个苦命的人,我如何恨她?
周缙眸中风起云涌。
几个呼吸后,他朝我伸出手,将我拽起来,用手指捏住我的下巴。
这一刻,我以为自己会因为击中了他的心得到怜惜,可他说出的话却让我浑身发凉: 清歌,你早上是故意弄坏我的朝服,好让我折返瞧见这一出好戏的吗?
8
话音一落,王琴心咄咄的目光朝我射过来。
我睫羽微颤,脸色绯红,声音几不可闻: 将军怎能如此冤枉妾身?
妾身帮将军穿好朝服后,一再催促将军去上朝。
是将军……我头越来越低,脸色如火,是将军不肯放过妾身,又嫌衣服穿来脱去的繁琐,让妾身……
王琴心拳头紧紧握着,目光恨不得将我碎尸万段。
但周缙的脸色却缓和下来,暧昧地蹭了下我的下巴: 磨人精……
等我下朝再来收拾你
他讥诮看向王琴心,夫人若是觉得我配不上你,不若向皇后娘娘求一道旨意,将我休了吧。
王琴心脸色煞白,连连认错,不敢再纠缠我。
出院子时,侍卫白着脸跪着请罪。
周缙一脚将他踹翻在地,阴沉道: 你若分不清这将军府谁才是主人,那我便送你去做王家的狗。
王琴心人还未出院门,听到这话身子一颤,却没有回头,快步而去。
应该是忌惮周缙,王琴心好些日子没有来找我麻烦。
我不着痕迹地了解着周府的一切,在一个偏远的院子里,找到了曾服侍过周缙和他生母的刘嬷嬷。
周缙屠了整个周家,她是唯一存活下来的人。
她无儿无女,周缙将她接到周家,可她并不感激,只要见到周缙就会破口大骂他残忍,也拒绝任何人的服侍。
王琴心本就心高气傲,哪里瞧得上这样的奴婢。
是以看在周缙的面子上,将她安排在最偏远的院子,一日三餐按时供应就算完事。
我花了很多时间与刘嬷嬷聊天,得知了周缙幼年时的很多事,也渐渐摸清了他的喜好。
我为他做他生母曾做过的菊花饼,杏仁酪,荷叶鸡。
我学了几首江南小调,会轻轻哼唱给他听,再娇声问他唱得好不好。
我画了一幅又一幅的野花春草图。
他看我的目光,渐渐生出了别的意味。
他如今风头正盛,巴结奉承之人络绎不绝。
因他大部分时间都歇在我这,这些人送的各色好东西,流水一样地送到我身边。
我特意将这些好东西又送去给王琴心,做小伏低: 我身份卑微,这样的好物件应该给夫人用才对。
王琴心颇觉受辱,将这些东西通通砸个粉碎。
晚间与周缙大吵一架,周缙窝着火来找我麻烦。
9
看到我正一边咳嗽,一边在灯下修补他的旧衣衫。
那是他十二岁离开周家时穿的衣服,如今早就穿不下,袖口胸口都破了洞,随意叠在衣柜底部。
你补这个做什么?
我在烛火里朝他涩然一笑: 娘亲病重时还强撑着给我做了一身新衣。可惜我还没来得及穿,就被嫡母嫌晦气烧掉了。
我瞧着这旧衣裳的针脚很亲切,让我想起母亲。
待我修补好了,这身衣裳可能送给妾身?瞧这大小,妾身穿着倒是正好。
周缙一肚子火泄干净,坐在我身边轻轻捏着已经缝补好的衣裳,轻声道: 这也是母亲给我做的最后一身衣裳。
他将衣裳抖开,难得露出一丝笑意,你的针脚功夫,跟母亲一样烂。
我羞赧不已: 嫡母苛刻,不曾为我延请名师,我都是自己摸索的,让将军见笑了。
往后我多练练。
周缙环住我,将我放倒在床上: 练那些做什么,府内又不缺绣娘。
你还是用其他法子哄我开心吧。
其实我的女红极好,不输贺家绣娘。
但是有时候事情并非做得完美便是好的,适当的瑕疵,反而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他没有责罚我,反而补了我一些好物件,府内的下人们议论纷纷。
都快三个月了,将军还不腻味。
看来她与从前那些姨娘都不一样呢。
是啊。
周缙前前后后,不下三十个妾。
有些是下属送的,有些是行军打仗途中,看着顺眼的,随手就掳回来了。从不管人家是否婚配,是否有心上人,又是否有儿有女。
这些妾也是可怜人。
他杀气重,在房事上又不体贴,女人们怕他,难免失了趣味。
往往几日,至多也不过十天半个月他便腻了。
这些可怜的女子,便会被王琴心卖去青楼,又或者配给马夫家丁之类。
如今府内所剩的只有几个姿色平平不得宠的。
那日我去园子里折菊花,一个五官姣好衣衫凌乱的女子冲出来,一把拽住我,神神道道地说。
下一个就是你,那个女人也会杀了你的孩子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要放过她,杀了她你才能活
……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说出那个秘密是什么,几个侍卫一拥而上制住了她,将她往后拖。
她厉声高呼: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听会死的。
10
婢女田田上前一步低声道: 那是秋姨娘,曾生下过将军的长子,可惜那孩子命不好,都已经养到五岁,发了一场高烧没了,秋姨娘自那后就疯了。
成日里胡言乱语,还伤过将军,但将军还是容她在府上吃喝不愁。
我倒是听婢女们议论过,周缙本有三个儿子,全都夭折了,最大的也没活过五岁。
大家私下里都说他是杀人杀太多,煞气重,所以克死了自己的孩子。
您不必在意她的话,她逢人便这么说。田田声音放得更低,三位小公子过世时,夫人还没过门呢。
我看向她消失的方向,不无嫉妒: 长得倒是不错,从前将军是不是很宠她?
田田抬眸迅速瞟了我一眼,应道: 那都是以前的事,现下您才是将军放在心上的人。
我收回目光,佯装满意地笑了。
或许,是该试一试,我在周缙心中有几两重了。
这一夜,周缙想与我缠绵,我轻轻推开他,娇声道: 将军没轻没重,妾身现在还疼着呢。
哪里疼?
我眼圈一红,眼泪缓缓落下: 哪里都疼。
我不似将军铜身铁骨,您瞧瞧我这一身……
他将烛火端近,细细看我身上的青紫。
良久后,他放下烛台,叹口气: 罢了,便让你歇两日。
他放了我,却也没有离开屋子去找旁人。
这一刻我知道,我不再单纯是个玩物。
他对我上心了。
只是,要彻底打破他的防备,我还需要一个契机。
但是我没有等到这个契机,就先等来了王琴心的报复。
夫君,这些日子我已经着人细细查过。
郑氏素有贤名,优待妾室,几个庶子庶女她都是亲自抚养,延请名师,婚嫁也是细细相看。她目光咄咄盯着我,夫君,这个贱人一定是知道你身世,故意编造谎言骗你。
你灭了贺家满门,她心里难道不怨?
这样的女人留在身边,迟早是个祸害,不如早早杀了干净。
我惶恐地看向周缙,眼眶已然通红,不住摇头: 将军,妾身所言句句属实。妾身对将军一片真心,怎会欺瞒将军?
王琴心一拍桌案: 少舌灿莲花,以为我拿你没办法吗?
她一个示意,嬷嬷端上来一瓶药水: 夫君,这是从南疆巫师手里得来的吐真剂,喝下去说的便全是真话。
只消她喝一瓶,那她是人是鬼,是否对夫君你心怀怨恨,又到底有何目的,我们便都能知晓了。
她阴森又得意看向我,贺清歌,这药水,你敢不敢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