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不过三年,煜儿忽然逃了回来。
娘亲,我不回去,我不要当什么皇子殿下,我和你一样,以后都不进宫了……
我擦干他的眼泪,轻声哄他睡下。
掩好房门出去时,看见禁军的火把已映红半边天。
1
娘亲,你别赶煜儿走……
六岁的萧煜跪坐在地上,小手死死拽着我的裙角,眼泪成串成串地掉。
他太小了,说不清在宫里头发生了什么。
只一味央求,求我别把他送回去。
我松开他的衣裳检查过,身上并无伤痕。
是他父皇管教得太过严厉,吓着他了么?
三年前,萧景承来接煜儿入宫时,曾亲口说过一句话。
他的位置,迟早会是煜儿的。
煜儿那时还听不懂什么叫做储君。
但他会揪着父皇的龙袍,想要把上头的五爪金龙摘下来。
我慢慢地,松开扶在煜儿肩上的手。
萧景承彻底接住了他。
毕竟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去教养一个储君。
我从未在皇宫里生活过。
萧景承还没当上皇帝之前,我还只是他的祁王妃。
初时未涉纷争,日子闲淡又安稳。
煜儿也是在那时生下来的。
没过两年,先帝突发急病。
未立遗诏。
升遐前夕,宫中手足相残。
天快亮时,延英门已血流满地。
萧景承活了下来。
又用尽最后气力,箭指最后的绊脚石。
可即将死于他手的玧王,却张着血口笑。
还威胁他,底下的人早已将我控制住。
一旦他出不去这延英门,那些人就会立刻拉我陪葬。
然而不等话音落地,便迸出利箭离弦的动静。
碧血染箭。
玧王就这么断气了。
而我,庆幸有人搭救,捡回一条命来。
却受了重伤。
还因此落下腿疾,走起路来总有些不平稳。
凤袍送过来之后,我让人原封不动送了回去。
偌大的后宫,不需要一个腿脚不利索的皇后去主持中馈。
况且,我也不想再被人挟持第二回。
玧王好糊涂。
他狗急跳墙,竟将我与皇位同时放在一杆秤上。
砝码悬殊,刚放上去便废了秤。
我明白,萧景承有他的思量。
所以我只能尽力让自己,不再沦为砝码。
萧景承没有强迫我入宫。
那时正是最乱的时候,朝堂之上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前有延英门旧党,后有摄政王虎视眈眈。
他顾不上我。
唯有一人,是他不能放下的。
便是煜儿。
煜儿是长子,理应是最受看重的。
他被萧景承带走那日,我住进了城南的小院。
其中景致,雅致奇巧,不差昔年的祁王府。
至于衣食,亦无忧无缺。
就当我以为一切都要趋于平静时,煜儿却狼狈地朝我扑了过来。
天色已晚,只好等明日再遣人去问,究竟是受了什么惊吓。
我把他带回房间,哄着睡下。
掩好房门出去时,却看见禁军的火把已映红半边天。
2
萧景承快急疯了。
原以为是有人拐带皇子,几乎要把整座京城翻过来搜找。
而我这处,是他最后才想起来的地方。
谁也没想到煜儿会自己跑回来。
纵有满心疑问,我却下意识地想瞒住煜儿下落。
可他只看了我一眼,不容开口,便径直赶往内院。
明明从前不曾踏入过这里,却有种走过千百回的熟练。
他匆忙抱着煜儿出来,连外衣都来不及披上。
幼小的脚踝从薄裤里伸出来,一晃一晃的。
从我身边擦过去时,我转手握住,拖停了萧景承的步伐。
萧景承微蹙了蹙眉,看向我的眼神浮着疏淡。
太师明日还要检查他功课的。
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还见什么太师。
借着火光,萧景承终于看清怀里小人的模样。
然而他紧了紧搂孩子的手,没有要放下来的意思。
他受委屈了对不对?
萧景承想了想。
前几日带他去猎场玩,不料有猛兽伤人,当着他的面,挠了太监满身血,这才被吓破了胆子,他稍稍一顿,转身就走,以后轻易不带去那边就是了。
可近半月以来,阴雨连绵。
没有这种天气去围猎的道理。
他不告诉我实话。
也不想告诉我。
所以,我不能就这么让他带走煜儿。
我脚步本就不稳,走得又急,没两下就跌了一跤。
七个人上来扶我,闹出好大动静。
吵得煜儿开始揉眼睛。
他睁眼看见父皇时,倒是不敢哭,只是嘴巴忍不住扁起来。
萧景承低下头,脸色瞬间严厉起来。
朕打你了还是骂你了,逼得你假传圣谕,也要哄骗他们把你带出来。
我……
他想见见我而已,我忽然开口,有三个月没见了吧。
我慢慢坐下来,揉了揉摔得又疼又肿的膝盖。
单是这个动作,就已显得十分吃力。
这阴雨天……煜儿也是担忧我腿疾发作,才巴巴地跑了过来。
说话时,我盯着萧景承的眼睛。
然而火光已弱,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察觉他的目光往下,在这双腿上停留了一会。
萧景承离开的时候,怀里空空。
他留下了期限。
最晚到十五,萧煜必须回宫。
3
然而稚儿多忘事。
一觉醒来,无论我如何问他,昨日怎么哭着跑回来。
他都只是懵懂地挠脑袋。
再问,就说太师用板子打了他手掌心。
足足打了十下。
去找父皇讨公道,父皇却说太师打得好。
我渐渐松了口气。
看来,是宫中管教严苛,才让他闹了脾气。
既然跑回来了,带他松快松快也好。
我陪他放纸鸢,投壶,捏面人。
仍然怕他不尽兴,正琢磨新把戏,煜儿却往案前一坐,端出砚台,安安静静地磨起墨来。
连着三日都是这样。
时辰一到,就要开始温习。
倒丝毫没有懒学的模样。
不过,到底是孩子心性。若头顶上悬了根糖葫芦,那是一点也抵抗不住,忙不迭地跳下凳子,伸手就要去抓。
等看清是谁举着糖葫芦之后,眼睛和嘴巴都睁圆了,脆生生地喊出来: 师傅
被煜儿喊作师傅的人,是摄政王李修远。
他来得突然。
我闻声赶到时,已来不及拦下。
而且,煜儿和他很是熟络。
会掰手指头细数最近学了什么。
还会催着他带自己去骑马。
我有些惊诧。
萧景承竟也允许么。
像李修远这种人,早就是君王眼中钉了。
先帝晚年昏庸,沉迷享乐。
而李修远,身为先皇后的侄子,很得宠信。
这才能抓住时机,哄得他各处放权,然后尽数收揽。
这些年,没少听到一些风声。
什么结党营私,侵吞民产,都不缺他的手笔。
奈何根基深厚,又擅长处理首尾,很难抓到实实在在的把柄。
萧景承继位后,虽有收权,却是没能收尽。
徽月,似乎是我那猜疑的目光太过放肆,李修远忽然朝我看过来,近来阴冷,宫里那些庸医可有时常过来料理?
我怔愣一下。
明明数年未见,这副寒暄的口吻却和从前没什么两样。
因一同长大的缘故,那时交情匪浅。
后来他埋身权斗,步步为营,而我嫁入祁王府,事事以萧景承为先,以致日渐疏远。
更别提我居安一隅的日子。
几乎是不见什么人的。
如今见他,虽面目依旧,唯有气度沉凝了许多,可也只觉陌生。
我随口答了句: 来不来看都一样,横竖是那些药来回喝。
李修远沉吟道: 陛下也不让你换去暖和些的地方休养。
煜儿在一旁听见,扯着人袖子问: 哪里暖和呢?
李修远没有回答,笑着反问道: 殿下和娘亲待一块高不高兴。
高兴
陛下是一心为你好,才让你留下来的对不对?
嗯。
可我忽然想起来,快要到期限了。
怎么这就十五了。
不大舍得。
连他睡午觉我都靠在一旁等。
等着等着,昏昏欲睡起来。
脑袋沉沉的,还做了梦。
梦里,萧景承红着眼睛问我,你当真不肯与我进宫?
我仍旧是摇头。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三年里,该我见煜儿的日子,从来都是御前公公将他送回来。
他自己从不出面。
大概是觉得失望。
对于我不愿意同他共进退这件事。
当年延英门之变,他所受到的折磨不比我轻,可为了大业,只能悉数咽下,于是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何我就不能。
可我们确实不一样。
他的眼前广阔无垠,能包容整个天下。
而我的很小很小,只有这方小筑。
我猛然惊醒时,眼下已经濡湿一片。
连视线也变得十分局促。
是被龙袍遮挡。
...龙袍?
我瞪大眼睛,看着忽然出现的萧景承倾下身,把迷迷糊糊的煜儿抱了起来。
煜儿睁眼之后,依旧是不肯走。
萧景承很是不满: 你是皇子,岂有留在宫外躲懒的道理。
我不当皇子,我不——
萧煜他的语气凌厉了几分,你这样的性子,以后如何能担大事?
煜儿向来是很怕他父皇的。换做往常,早缩过来了,可这会不知是吃了熊心还是豹子胆,竟甩开他父皇的手,扯着嗓子喊出来: 宫里头说您要立个新皇后来给我当母亲,然后你们就要把我娘亲给杀掉......
话音一落,满室寂静。
后来缓缓响起了煜儿的呜咽声。
萧景承顿了顿,转头就去命令人: 去把威吓大皇子的人给找出来,再剐下他的舌头。
顿了顿,便折回来对煜儿说: 没人要杀你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