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来拒人于千里之外，又对我占有欲极强的男人。
这次却仿若未闻。
看着两人自然地坐在一辆马车里，我知道，李呈凌终究还是负了我。
1
李呈凌去上朝迟迟未归。
我担心他胃疼，拿着点心和热茶去迎。
掀开车帘，把点心送进去的那一刻，我愣住了。
接过点心的是个娇俏的女子。
点心拿到手，她先往嘴里放了一小块，细细地品尝了，才笑着开口。
姐姐真贤惠，这点心做得御膳房的老嬷嬷都比不了。
听起来是夸赞，却莫名别扭。
我冷下脸，看向李呈凌。
他正在写策论，似乎没看到点心已经被旁人吃了。
明明昨晚温存过后，是他搂着我说，想吃桃花酥。
他向来挑嘴，桃花酥只吃我做的，每次做好都要一人霸占，别人闻个味都要生气。
为了让他尽快吃上，我起得甚至比他还要早半个时辰。
我今天才知道，原来旁人也吃得。
姐姐怎得不搭理我，该不会醋了吧?
女子喝了口热茶，又继续与我搭话。
我与你家李大人是在宫门口偶遇的。他见我没有马车，天气又冷，这才让我与他共乘。
结果他一路都在写策论，连句话都不与我讲，还让我帮他磨了一次墨，当真无趣得很，也不知姐姐你怎么受的。
她嗓音婉转，哪怕一直说个不停，也丝毫不让人觉得聒噪。
我的心却越来越凉。
李呈凌是个很有分寸的人。
这是他第一次与旁人同乘马车，第一次让我以外的人帮他磨墨。
也是第一次，写策论的时候，能容忍身旁有人说个不停。
身为侯府嫡子，他虽不受老侯爷喜爱，可才华出众，长相也出众，不是没有女子表达过好感。
但最后，都是铩羽而归。
今日这个女子，让我觉得不一样。
2
怒气翻涌了几次，终究还是没压制。
我抢下女子手中的点心，尽数丢给了路边野狗。
李呈凌，你今日是打算住在马车上了?
坏了人家姑娘的清誉，你是能负责还是怎样?
李呈凌的眼睛这才从策论上挪到我的身上。
下一秒，他便起身下车。
似乎没想到他会走得这般干脆，女子愣了下，眼底的挑衅瞬间被委屈代替。
姐姐怎的生这么大的气，都是我不好，不该给李大人添麻烦。
我没作声。
李呈凌挥挥手，示意车夫先走。
拉着我的手，走向我来时乘坐的马车。
本来事情到此为止。
可女子偏偏掀开一角帘子，泪眼朦胧地又叫住我: 姐姐，我年纪小，思虑不周，你们万不可为此发生争吵，否则我真是寝食难安了。
我转身凝视她片刻，笑出声来。
确实是你思虑不周。你二人孤男寡女同乘，传出去叫那些台谏官员知道了，对你，对我夫君都不好。
啊对了，侯府没有什么东西都往家带的规矩，这马车，我看妹妹坐得高兴，想是喜欢，那便送你了。
命令小厮摘了马车上侯府的徽记，我任由丫鬟扶着上了车。
回府的路上李呈凌依旧在写东西。
直到到了我们自己的小院，丫鬟小厮都散了，他才叹了口气。
她一个小丫头，又是贵妃的表妹，我才伸出援手，你跟她计较什么。
你不开心，日后我再见着她也不载她，更不理她就是了。
我们相识多年，成婚也已三载，我对你如何，莫非你还不放心?
3
李呈凌拉着我的手一脸情深缱绻的模样。
让我仿佛回到了洞房花烛夜的时候。
他是侯府嫡子，奈何老侯爷宠妾灭妻，纵容妾室害死了我婆母。
李呈凌的日子不好过，是我求着我那做丞相的爹爹想尽了法子照拂于他。
成婚时，他曾许诺，要与我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娘死得早，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日，我这辈子绝不会辜负你。
言犹在耳，可我的心却怎么也安不下来。
话说完，他又俯身案前去写折子看书，我自嘲般笑了笑。
他这般无趣，或许真是我想多了。
过了几日，恰是贵妃生辰。
贵妃盛宠，每年的生辰宴都是大办。
前两年我都因着各种缘故没去。
今年看样子是避不开了。
入宫之后，外男和女眷是分开入座的。
我又最不喜这种虚与委蛇的场合，于是只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吃酒。
等着时辰差不多了好偷溜。
然而耳边却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姐姐你一个人吗?怎么不来跟大家说话
张小满脸上有点肉，嘴角两个梨涡，笑起来人畜无害的样子。
周围的夫人小姐们纷纷打趣。
李夫人的心里只有她家李大人，分开一刻也是不行，哪里有心情跟咱们闲聊啊。
我听说每回李大人下朝归家，夫人都会到宫门前迎接，李大人喜欢吃点心，夫人更是学了一手好手艺。
张小满柳眉微挑: 怪不得那日我与李大人同乘，姐姐就在宫门口等候，还带来了亲手做的桃花酥，好吃得不得了。
她的话音刚落，气氛瞬间沉默。
所有人都知道李呈凌与我青梅竹马。
成婚后更是为了我多次婉拒别人送来的美姬。
如今张小满竟说出二人同乘之事，大家一下就察觉到她与李呈凌关系不一般。
我微微一笑: 妹妹果真是年纪小不懂事，怎么连与我夫君同乘的事，也这样堂而皇之地说出来?不怕传出去对妹妹的名声不好吗?
4
张小满先是一愣，然后微微红了脸。
嗫嚅道: 我与李大人清清白白，只是那日风大，他怕我着了风寒，才带我一程，并无他故。
她越解释，在场诸人神情越复杂。
探究的眼光在我们之间流连。
我刚要开口，她却吐了口气，继续道。
只是姐姐那日误会了我和李大人的关系，不过李大人人是真好，就为着那日的事，还送了我一幅画赔罪呢。
说着，她叫人拿来那卷画轴。
竟是东晋顾恺之的《洛神赋图》
画上有新墨题的字，我一眼便认出来是李呈凌的字。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我浑身瞬间冰冷，头脑一片空白。
张小满拉着我的手问我这画好看不好看。
姐姐你说巧不巧，前些日子我正喜欢顾恺之呢，李大人就送来了这幅画，姐姐说这算不算心有灵犀?
我有些不耐地甩开她的手。
张小姐别姐姐长姐姐短了，我只有一个兄长，并没有妹妹。
再者，张小姐若是喜欢画，侯府还多着呢，改日我再送些给你，免得一幅画就叫你高兴成这个样子。
说完我起身就要走，生怕再待下去我会耐不住撕破脸皮闹得大家都难堪。
谁知张小满竟又追了出来。
在假山后追上了我，红着眼睛跟我道歉。
是我又说错话了吗，姐姐每次见着我都不高兴，是我不好。
我的心里还记着那幅画，没有耐心陪她演戏。
甩手后退两步: 你都知道是你不好了，为何还要上赶着找不快呢?
转过身，却见李呈凌站在不远处。
张小满双手奉上那幅画: 李大人，姐姐生气了，这幅画我还是还给你吧，我不敢要。
李呈凌沉声道: 送人的东西岂有再要回来的道理，收着吧。
5
回府的路上，我们两个人都没说话。
直到用晚膳的时候，我才漫不经心地问道: 那幅画你花费不少吧?
区区一千两白银，何足挂齿。他放下碗筷，似是不悦道，不过是为上次的事赔礼，上次把人家丢在路上，又说了些不中听的话，到底有些失礼了。
我的心梗住，说不出话来。
区区一千两?
当初老侯爷宠爱妾室和庶子，整日里挥金如土，到老侯爷死后，留下的只是一个空壳子罢了。
为了维持侯府的日常开支，我时常厚着脸皮回娘家去要银子。
爹娘心疼我，流水的银子送进侯府补贴家用。
好在兄长和嫂嫂通情达理，每回见着我都生怕我过得不好。
这个给我塞银票那个给我拿首饰。
饶是如此，回来后我也是精打细算，计较着日常的花销。
可如今他为了另一个女人，一花就是上千两白银。
我看了看自己的襦裙，不管是花样还是料子，早就已经过时了。
就连我的陪嫁丫鬟都说我太节省: 小姐是丞相府的千金，侯府的夫人，穿着还是得气派些。
可我却只是笑着戳了戳丫鬟的额头: 等你日后成婚了，就明白你家小姐我，如今的想法了。
只要李呈凌体面，我气不气派的，也没那么重要。
现在我却觉得，自己所有的心思都像个笑话。
李呈凌没有等我开口，便借口今日当值，离开了家。
可我在贵妃生辰宴上遇到我兄长的时候，我兄长才告诉过我，今日贵妃生辰，三省六部的官员都休沐一日。
我冷冷笑笑，招手叫来丫鬟，低声嘱咐她去办件事。
丫鬟听后，双手一拍: 小姐，早该这样了一定很解气
6
小丫鬟带着五千两银票去了京中最大的首饰铺子和布料铺。
南红做的项链，东珠做的耳坠，苏绣的香囊，湘绣的料子……
整整五辆马车驮回来，用精致的红木盒子分装好，送到二品以上官员家中未出阁的女儿手里。
于是当晚，无数官家小姐都收到了我的礼物。
只有张家没有。
过了两日恰好老太妃办赏花会。
那些个女儿家见了我都亲亲热热地挽着我的手跟我闲谈。
都说姐姐为人最和气，我以前还不信，这回可是信了。
姐姐岂止和气，还有眼光，前儿姐姐送我的料子，就连我娘也赞不绝口呢。
是啊，不愧是世族出身，到底有底蕴些。
张小满见前次贵妃生辰，我还是宴席中的小透明。
这回我却众星拱月，成了众人青睐的对象。
她明显不高兴，委屈道: 怎么大家都收到姐姐的礼物了，只我没收到吗?
我浅浅呷了口茶，刚要开口。
兵部尚书家的小姐已经做了我的嘴替。
你不是吃了李大人的点心，又收了名画，想来你对我们这些小姑娘的东西自然是不感兴趣的呀。
不过张小姐，我听说贵妃娘娘最讲男女大防，你这样若是被娘娘知道了，恐怕会不高兴呢。
张小满的脸色绯红，几乎要滴出血来。
她是贵妃的表妹，贵妃得宠后，她便四处张扬。
这些身世不俗的贵女们早就看不惯她的做派。
如今见我有意要羞辱她，便也趁机踩上一脚出口恶气。
她双眼含泪泫然欲泣，身旁的小姐们却你一言我一语，全没人搭理她。
赏花会结束后，张小满将那幅画送回了侯府。
还叫丫鬟带口信给李呈凌。
小姐说她本无恶意，不过是仰慕李大人，才想与大人多说几句话，想不到夫人会这般生气，有意折辱，也是没趣。
李呈凌听她说完赏花会上的事，眸色晦暗不明。
半晌才开口说了一句: 知道了。
7
次日，李呈凌去帖子将张小满请到了侯府。
当着我的面，他为张小满解释。
夫人，我与小满就如兄妹，我们以为彼此坦荡，却忽略了夫人的感受，惹得夫人不悦，是我们的错。
虽然都是误会，但惹夫人不高兴总是不好，是以我特邀小满前来，跟夫人道个歉，那幅画也已收归府中，入了夫人的口袋。
我低头掐碎桃花酥，有一搭没一搭地丢进池子里喂鱼。
鱼儿吃得欢，我看得不觉一乐，露出笑来。
姐姐对不起，我不该在那样的场合说李大人送礼给我的事，叫你颜面尽失，是我不好，求姐姐原谅。
我丢掉最后一点桃花酥，抽出手绢来擦干净。
张小姐，你既知道不对，又为何要做呢?做过之后却来说对不起，不觉得有点没意义吗?
李呈凌是我夫君，我如今是侯府的当家主母，你几次三番与我夫君不清不楚，我怎么喜欢得了你呢?
李呈凌的本意是想为我们讲和。
可没想到我这样不讲情面。
但他自幼与我相识，自然知道若我决意不肯服软，张小满就是说破了嘴皮子，我也不会皱皱眉头。
于是他将正低头擦眼泪的张小满拉到身后，无奈道: 夫人，小满还小，做事难免不周到，她已知错了。
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是看在贵妃对我们侯府多有关照的份上，你也不该跟小满置气。
李呈凌不喜欢太过强势的女子。
当初老侯爷的妾室便是咄咄逼人，逼死了我婆母。
他今日的话，便是敲打我凡事别过分。
点到即止就好。
其实说到底他也没真做出什么让我下不来台的事。
罢了，张小姐既然说知错了，日后必定也有分寸，不会再破男女大防。
再有下次，我可不是这样的态度了。
8
张小满走后，李呈凌亲自下厨给我煮了一碗阳春面。
一个小姑娘而已，想不到你还真生气，吃碗面吧。
他是个古板的男子，信奉君子远庖厨。
今日为我下厨，也算是向我低头。
你明知道侯府的账目已经是入不敷出，却花那么多钱去送礼，还为她题字。
窗前放着一张软椅，李呈凌穿着亵衣躺在软椅上。
好看的眼睛闭着，脸上有半明半灭的阴影。
那是因为你先给了她难堪，我不过是做点补救。
我爹是当朝丞相，我兄长掌管禁军，我不过说了她几句，实在谈不上需要补救，圣上绝无可能为了一个宠妃的表妹而降罪于我。
况且张家兴起不过数十年，怎配与我秦家相提并论。
摇啊摇的软椅蓦地顿住，他好看的手指握成拳头，青筋暴出。
我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激。
李呈凌和我向来都讨厌那等仗势欺人的人。
我们也曾说过成婚后不提家世互相敬重，夫妻之间也当如此。
我放下手里的筷子走过去屈膝半蹲在软椅边上。
拉起他的手贴着自己的脸。
李呈凌，我从小就喜欢你，因为你不喜欢女子骄横，我便改了性子。
我读书写字，也是为了跟你能有更多话讲。
嫁给你后，我安分守己，约束下人，想尽办法做你的贤内助，是因为我当真想与你共白首。
我怕我配不上你，做了很多努力，你在我心里是如琢如磨的谦谦君子，我很怕有一日你会变，变得让我感到陌生。
李呈凌从紧绷的状态放松下来，反手握住我。
睁开眼睛怜爱地看着我。
你知道的，我不会。
9
那日之后，李呈凌便蓄意拒绝了不少宴席。
若是有避不开的皇家宴会，同僚之约，他也会带上我一同前往，速去速回。
倘使遇上了张家的人，他冷着一张脸点点头，便算是打了招呼。
而那些受了我恩惠的小姐们，见到张小满被冷落，着意笑话起她来。
当初还以为张小姐有意嫁到侯府去做个平妻，如今看来，李大人竟没那个意思呢。
小姐是贵妃的表妹，哪能做平妻啊，说不准是奔着拆散人家夫妻去的，现在倒好，李大人连看都没再多看你一眼。
李大人和夫人多年情分，旁人怕是插不进脚呢。
张小满被贵女们排挤，走到哪里都没人理会。
那些个妇道人家又最喜欢饶舌搬弄是非，很快就有流言，说秦商驭夫有道，张小娘子在这段传言里输得是溃不成军。
庙会那日，李呈凌的几个同僚相约带上彼此的夫人泛舟同游，看看京城夜景。
然而就在大家坐在船舫上觥筹交错之际，不知谁喊了一声。
那不是张小娘子嘛，看上去清瘦许多，还怯怯的，像是生了病。
许是对呈凌念念不忘，看见呈凌夫妇鹣鲽情深，受了打击。
然后是一阵哄笑。
瞬间，所有人都看过去。
张小满在岸边放花灯，穿着一件素白衣衫，披着披风。
脸色惨白，不见血色。
一时之间，人人都看向我。
船靠岸后，张小满主动跟我打招呼。
秦姐姐好，李大人好。
旁人识趣先行离开，只剩下我们三人。
是病了吗，看着气色不大好。李呈凌问。
距离上次见面还没多久，这回的张小满却是清瘦不少，下巴也尖了，眼里的光芒消失不见。
好好的一个姑娘，被流言蜚语折磨成这个样子。
她默默掉眼泪。
李呈凌又问: 怎么不叫上几个朋友一起，一个人游玩有何意趣?
满京城的贵女们谁肯与我同游?我太傻了，不会跟人相处，笼络人心，不像姐姐这么厉害。
李大人还是快些走吧，若我跟你再多说几句，恐怕就不是被排挤了。
李呈凌当时面无表情。
回府后，李呈凌少见地动了怒。
秦商，我已跟你说过与她不过是兄妹之谊，你为何咄咄逼人，将她逼成这个样子
你们秦家权势滔天炙手可热，就连贵妃的表妹你也不放在心上，只要你点点头，尽是人为你冲锋陷阵，这蔑视众生翻云覆雨的感觉，可还好?
说罢，他一把掀翻了软榻上的茶几。
哗啦一声，我爹送他的那把紫砂壶碎成了好几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