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霜降现在真的有些怕,可她不能让三爷爷也跟着忧心,只道: 他们都不愿意让我知道,我何必非要在这个时候凑上去呢。
她开玩笑一般说: 况且钟齐他……有些好面子。在我面前就更讲究这男人的面子了。
林重点点头,不再过问。
林霜降也看不出他到底信没信自己的说辞。
三爷爷不如以前健朗,每日家里迎来送往的客人多,书信也多。
她成婚后没太注意,这几日在家里住下来才知道,三爷爷的操劳竟比之前更甚。
不能让他再为自己的事情烦心了。
林霜降给三爷爷研着墨,忽然又想起一事: 昨儿找药的时候听说治外伤的药让您给傅先生了,是傅先生受伤了吗?
没什么事,只不过瞧他孤孤单单的,也不会照料自己,一到冷热交替的时候就容易着凉生病,我便把家里的药都准备了一份给他。
三爷爷停了笔,颇有些担忧,小傅这孩子,勤于外事却对自己的身子糊涂,这可不好。
林霜降早就拍了电报让老宅的人准备了药。去浙北取药的人十分麻利,取到了即回。
一起带来的还有一味方子,是家中经历最多的老先生开的。
只是虎骨难寻,林霜降特地带着人去各家店里找,几家大的药店却都没货,说北边打得厉害,最近都进不到虎骨。
林霜降只得去找庄家,上海滩一半的营生都是庄家的,必能给她找到虎骨。却不想在银楼门口遇见何以歌。
谎话自然戳破了。
在昌明的嘴里,何以歌现在应该和钟齐、庄祠等人一起在东北。
林霜降想装没看见,偏偏何以歌隔着街看到她,还小跑过来。
哟,林小姐怎么在这?
林霜降也打招呼,何小姐。
何以歌瞥一眼她佣人手里提着的大包小包,嘴角一歪,钟齐都痛不欲生半死不活,您还有心思出来逛街采买?果然是巾帼女子,和我们这些人不一样呢。
她捂着胸口,我听到的时候脸都吓白了,林小姐果然是成大事的,对自己夫婿的伤都能毫不在意。
何以歌身边的人扯扯她的袖子,她低下头去,听了几句忽然面色涨红。
结结巴巴道: 我……我昨日才从东北回来……
慌不择路,我……这就走了,少夫人慢慢逛吧。
听庄祠说……哦不是,我们在东北进了不少新货来,少夫人快进去看看吧。
02.
郊外依山傍水的小洋楼里。
林霜降在窗边坐了大半个下午,欣赏着野趣风光。
钟齐在太阳落山前醒来,他眼睛还没睁开,就发出痛苦的唏嘘声。
小时候被打到起不来的记忆已经久远,如今再受这一遭,钟齐竟是觉得无比难熬。
他最近脾气很差,谁挨近了都要遭殃。
林霜降走过来看他的伤势。
虽然她早在来的第一时间就看过了,皮肉模糊很是瘆人。
可美国医生说他没死没残,再安心休养一阵子就能下床了,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她好歹放下心来——不会当寡妇了。
快点抹药,痛死我了
钟齐大概以为是别人,张口就是不悦的催促。
林霜降没动作,歪头去瞧他。
钟齐在她面前没有过这样坏脾气的时候,原来少爷耍起脾气来是这样。
钟齐没听见动静,也回头怒视。
一腔火还没燃起来,迅速又没骨气地灭了。
声音也低了度,你……你来了?
大少爷脾气这么坏呢?林霜降在床边坐下来,向上掀开他的上衣。
钟齐十分不自在,往里面稍微躲了躲,不想把整个伤处都给她看见。
实在是疼,脾气是比别的时候大一些。
你……
他并不知道何以歌已经说漏嘴的事,对着林霜降本就心虚,气焰一灭再灭。
何以歌闯了祸慌不择路地跑到庄家茶楼去,庄祠和祁弘之、陈观予都在一处。
她委委屈屈地向庄祠发牢骚: 我看到她还在逛街,一时怒火攻心,没忍住就说漏嘴了。
陈观予说话从不给人留面子的,扔炸弹一样将大王甩在桌上。
唷,您怒火攻心个什么?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祁弘之瞪他一眼,转头对庄祠道: 你未婚妻闯的祸,你得擦屁股。
庄祠不急不躁,给何以歌倒了杯奶茶,纸包不住火,迟早要被霜降知道的,怪不到你头上,纯粹是钟齐他自己想的借口太拙劣。
提起这个陈观予就生气,林老先生前几天在林家办书会,好多人都去了,就因为钟齐想的这个破主意,我都不敢在林家露面。
现如今露了馅才好呢,我才不用出门做贼似的躲着人了。
祁弘之也笑,钟齐婚后是奇怪的很,好一个莫须有的男人面子。
要我说,就该这个时候扮可怜,抓紧机会增进夫妻感情才对啊。他不是在意新娶的夫人嘛。
庄祠自从何以歌进门后,注意力就大半在她身上。
见何以歌忽然因祁弘之的话冷了脸……
他摔下手里的牌,不打了。
陈观予还是话不停的,和祁弘之说道: 你这话不对,钟齐最近这个臭脾气,连路过的狗都要被骂。林霜降那个软和性子,还是避着点好,不然准受欺负呢。
祁弘之也笑起来,细数他最近的罪过。
大声呵斥昌明那是常事,就连他们几人怕他无聊,好心去探望偶尔都被无辜受牵连。
何以歌别扭地问庄祠: 你也被他骂了吗?
庄祠探过身来一笑: 怎么,他欺负我的话你帮我欺负回去?
忽然拉近的距离让何以歌吓了一跳,她急急退后: 可别,我可不敢再去看他了。
庄祠心里那点不得劲立马就没了,张罗着让人上新做的蛋糕给何以歌尝尝。
03.
可他们万万想不到,郊外洋楼里并没有他们想象的纷争出现。
对着软和性子的林霜降,钟齐再怎么憋火也只憋在自己心里。
林霜降抱着臂,兴师问罪: 谁都知道,偏偏瞒着我是什么意思?
钟齐讪讪一笑: 还不是怕你担心。
林霜降根本不信,他却哎唷哎唷叫起疼来,边哼哼边看林霜降的反应。
林霜降只得先替他抹药,手下却用了力。
又痛又痒,钟齐只觉得是万蚁噬心般的难受,要在平时早就大喊大叫或是怒骂起来,现在只能找她说话转移注意力。
你如何知晓的?
早知道了。
一个早字,天差地别。
他心一沉,林霜降比他想得聪颖细致更甚。
四两拨千斤地潇洒一笑,猜就瞒不过你。
钟齐瞥见边上林霜降带来一桌子的药,那包装他熟悉,是林霜降浙北老家的。
上次他从浙北带东西回来,也是这样的白底蓝纹布裹着。到底是千年名门,连这样细枝末节的事都有讲究。
努嘴又问: 这药早就备好的?
林霜降回,雨停了之后就让人回去取的,今早才拿到。
林霜降看他额边出汗,猜想他是痛得难忍,也有些不忍心。
于是将遇见何以歌的事玩笑一般讲出来。
啧,何以歌真是蠢笨又多嘴。钟齐还是忍不住骂。
不怕蠢的不怕多嘴的,就怕又蠢又多嘴的。
林霜降也学着他的强调啧了一声,你不该向我解释,为何瞒着我,何小姐却知道你痛不欲生半死不活?
到底是一起长大的情谊不一样,比我更亲近些。
钟齐怒气更甚,还不是庄祠那个大舌头,为了讨何以歌欢心,屁大点事都要告诉她
好像让何以歌看见我如今起不来床的模样,何以歌就能多看他两眼了
昌明也蠢笨,回话说你一开始就问,何小姐是不是一起去东北。这蠢蛋竟然还嫌事情不够乱,自作聪明地说何以歌也去东北了
这谎我就知道圆不下去
林霜降嘟囔着,不接受他的解释。
什么事都是你的发小们先知道,他们还要给你做幌子,形影不离的……
她话说到后面,忽然想起什么,嘴边挂着一抹莫名的笑。
钟齐追问,林霜降就是抿着嘴不说,还做贼心虚似的往门口处瞧。
钟齐一下子明白过来,知书达理的林家小姐不说别人的闲话。
他不让,半个身子动弹不得也要去闹林霜降,林霜降被他逼得没法了,红透了脸低低一句。
你最近都躺在这儿,听说了玉先生的事了吗?
玉先生是几年前牡丹楼捧起来的角儿,因为唱得好名气大,连北平天津也常有大人物把他请过去唱戏。
后来庄祠干脆就解了与他的身契,让他入了牡丹楼的股。
玉先生与他们这帮少爷们也熟悉,聚会时常常是座上客。玉先生这几日闹出不小的风波,连林霜降都有所耳闻。
听说他有龙阳之好,因争风吃醋与人当街大打出手。
钟齐当然知道她想讲的是什么事,斜眼瞅她,你竟也会听这些东西,我……
林霜降瞪他一眼,又往他屁股上瞄。
他这才反应过来,恨不能把林霜降压在身下打。
也不管医生说的伤患处要透气之类的话,扯过被子牢牢盖住被子。
林霜降,你是不是乱七糟的书看多了,我那天看到你看不知哪找来的野史呢
小心我告诉你三爷爷
亏你还是书香世家大家闺秀名门千金呢
林霜降脸都红透了,……我开玩笑,觉得奇怪,男的怎么能……
她好心逗他一乐也有错,林霜降委屈。
她明明听过他和庄祠、祁弘之、陈观予几人凑到一起时,什么浑话都说。比这更过分的她都听过。
见她立马没了气焰,钟齐又不满意了: 这么怕你三爷爷,不怕我?
林霜降不解,你是我丈夫,我为何怕你?
不怕我残了?
她哼哼,残了正好,不会整天惹事。也少些流言。
难怪说人怕出名猪怕壮,因为玉先生的事,现在钟齐、庄祠等人都被列入被猜疑行列,传得不像话。
林霜降觉得眼下他被打得下不来床也算是好事,不然这件事传到督军耳朵里一样也会被打得半死。
早打晚打,还不如早些打了。
钟齐见她若有所思,拉过她的手让她又坐下来。
我的流言有很多,是听见哪个惹我们少夫人不高兴了?
他又忍不住发笑,我以为你这样聪明的人,不会为流言所扰。
林霜降想辩解,嘴唇却掀不开。
说她其实有点在乎何以歌和他青梅竹马,她棒打鸳鸯的话?
说最近市井间议论督军少爷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林家小姐终究入了火坑。
还有人碎嘴到把三爷爷扯进来,说林老先生清高一辈子,到老了竟趋炎附势,为了名利卖了侄孙女。
从前她林霜降确实不畏人言。
如今却怕了,怕她这个钟家少夫人身上有那些不体面的流言,影响到三爷爷辛苦维持支撑的林家名声。
林家体面了多少辈人,三爷爷潇洒离家,却半途归来,也是为了守护这份沉甸甸的名声与威望。
她是女子。缠绕在女子身上的流言,中伤力会更强,且能跟人一辈子。
她不想因为她的婚嫁之事,影响到林家千年间那么多人先祖攒下来的名声。
清高也好,虚伪也罢。
林这一字确实有无限光辉。她林霜降一直以林家女的身份为傲。
钟齐。
她第一次唤他的名字,又在手心里剜了药。
钟齐强忍着尴尬与羞耻,感受身后的人细致温柔地替他伤处涂抹药膏。
他听见林霜降说: 我和你不一样,我是女子。你是督军公子,自然生下来就有千万般自由,无人会言说你。
可林家这个担子太重太大,巨木一样的千年光辉压在我身上。我从小就不敢行事有差。
你懂吗?
林霜降身体微微颤抖。
在她懵懂了解身世和自己的独特时,就严格要求自己。
生怕一个不好就被人说林家终究还是毁了,林老先生果然没法教女娃娃。
她从没有随心所欲的资格。
钟齐静了半晌,放在床侧的手向后摸寻着,握住了她的。
真心实意地道歉: 抱歉,我没考虑过这些。
林霜降忽然又噗嗤一笑: 我来的这儿之前回了趟督军府,母亲生怕你心中烦闷,牵连我无辜被骂。劝了我半天,说你性子不好,让我多忍耐些。你这不是很好吗?
能谅解、能认错。钟齐这个人,也算是好的。
钟齐也笑,是你对我宽容。
她点到为止,可他明白了。
他吊儿郎当没个正经,她跟着他还要受人埋怨。
好好的闺阁千金因为他的缘故被人议论,实在是不该。
钟齐愈发觉得对不起她。本就怜她身世,钦佩她坚韧纯粹,如今又添歉疚。
钟齐眼睛一转,庄祠那新进了一颗珠子, 手掌心大,那天拿来我面前炫耀。
他还没放出消息去,买来给你玩吧?
林霜降瞠目结舌。
她实在想不明白,钟家人做事怎么都这样, 一丁点别扭就要买东西。
刚刚从督军府出来时,督军也十分别扭地对她说, 那天实在是气着了,打得有些狠了。小儿顽劣,却不该吓着她这新媳妇。也说要钟夫人带她去买金买银。
这点上这对父子倒是不谋而合了。
林霜降忍住白眼,庄家这生意,是不是都是你捧起来的?
最贵最好的他都要包圆了。
却不想这人听不懂好赖话,反引以为豪: 嘿嘿, 我不吃亏,从来不让庄祠那小子赚到我的。都是狠狠杀价。
钟齐觉得林霜降看他的眼神像在看傻子, 她幽幽道: 你也说他是钻钱眼子里的人,他能做亏本的买卖?
钟齐陷入沉思, 不能吧?
可话出口自己也怀疑,他当然知道庄祠定价是如何狠, 按他的说法是就要赚有钱人的钱。
可他最大的主顾,好像还真是姓钟名齐。
钟齐几乎忘了屁股上的疼, 大喊道: 我说我学看账本,要看他银楼里的, 怎么都不让我看
昌明把庄祠叫来,就说我有事商量
他反应过来后恨不能立即下床去找庄祠,林霜降笑着站在旁。
钟齐骂完,问: 你怎么还笑?
看妈妈哭成那样,真以为你半条命都没了,现在看来还好, 起码没被打死。
钟齐咬牙切齿: 林霜降,你是恨不得早早守寡吗?
当然不。寡妇是非多, 我最怕是非了。
只是因为这个?
他气鼓鼓地盯着林霜降,她莞尔一笑,哄孩子一样的语气, 拿过扇子来给他的伤处扇风,当然不是。我去哪再找你这样多金的,又舍得给我花钱的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