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他度过漆黑童年和血腥上位路,他也把我放在了他的心尖,要我做他的皇后。
我怕。
才不配位,受之有愧。
血气方刚的年轻帝王意乱情迷地抱着卑微怯懦的我,咬着我耳朵轻哄:
阿宁,你那般爱我护我,大恩大德,怎么就做不得我的皇后?
十年后,他看上了我们所生太子的爱妾,雷霆手段强取豪夺,狠心杀子。
这次我不怕了。
恨其癫狂,疾言怒斥。
不可一世的英年雄主狠戾无情地打倒病骨支离的我,指着我的鼻子叫骂:
皇后,你这般恨朕恶朕,僭越顶撞,想跟着你的儿子一起死不成?
从命悬一线到大权在握,我陪他走过三十年,最后他想要我死……
那便一起死吧。
1.
太子被诛的噩耗传来前,我正在自己宫中侍弄花草。
小花锄一点点打碎土块儿,我心中的疙瘩似乎也能消减两分。
那是月余前,我和裴寂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其实我多年一直跟在裴寂身边,为奴为婢,做惯了恭谦顺从的姿态。
即便后来当了皇后,一则感念他的情深意重,二则更自觉受之有愧。
于是更是勤谨侍奉。
哪里敢轻易和他置气闹别扭。
如果不是他实在过分……
阖宫新春欢宴上,他看上了太子身边的美姬,目光流连。
后来更是发了昏,竟假借我的名义,宣那舞姬入宫偷香……
这种事瞒得住一次,瞒不住次次。
风言风语还是传进我的耳朵里。
我赶去裴寂的金殿时,龙床层层轻纱幔帐后两个交叠的身影还在旖旎晃动。
混乱
我不动声色屏退众人,直直去掀那幔帐。
美姬不着寸缕,裴寂衣着倒还完好。
是以被我这么一惊,美姬吓得捂着脸直直往他怀里钻。
裴寂却一把推开她。
明明他脸上还带着欢好后的温潮,可开口却是一派的云淡风轻:
没规矩,看见皇后娘娘不行礼?
那美姬与他对视一眼,不敢不从。
赤身裸体地要来对着我行礼。
这下愤怒羞耻反倒也令我面红耳热了。
我转身便走,冷冷撂下一句:
我在外殿等。
深深喘着气细细思虑,才想起其实我认得那女人。
那是我儿裴珏最宠爱的妾室。
出身烟花的舞姬,可珏儿喜欢得紧,到底纳入府中给了正经名分。
她叫什么来着?
何媚儿。
是了。
上次宫宴上,裴寂还提了一句。
彼时的何媚儿一身素色衣衫,薄施粉黛,看着倒是十分清冷出尘。
裴寂就说这么个端方恬静的人,怎么取了一个那般妖妖娇娇的名字。
回想方才床上何媚儿勾得人骨酥肉软的呻吟,还有脸上荡漾的痴乱迷离神色,我深深阖了阖眼睛。
叹。
原来那时的裴寂,便看出她的妖娇了。
2.
皇后,别动这么大肝火。
再睁开眼,裴寂已经从内殿出来,吩咐人端茶来饮。
他到底称得上是个勤政的帝王,白日宣淫也没脱下他一身龙袍。
所以现在即刻便能穿戴齐整地紧跟着我出来,恍若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我重重捂着心口,深深看他。
只觉心头一片苦涩灰败,更是慢慢再看不清眼前人。
裴寂无奈一声叹:
阿宁,朕不过是要个床笫间的热闹,怎么还值得你这样大动肝火?
裴寂称帝数年,唤我皇后越来越多。
偶有称呼我小名,就是在亲昵温存的时候。
而现在他却在刚结束与旁人的欢好的时候叫我名字,明显带着诱哄的意思。
我怎么大度宽宏?
你明知道她是……
我心乱如麻,又恨极了裴寂这副不以为意的样子,愤愤然起身要与他辩驳。
却无意掀翻了他正端给我的一盏茶。
淋漓茶汤洒了他一身,茶盏落地的碎裂声尖锐刺耳,殿内所剩无几的宫人都齐齐跪下。
我眼中泪散了。
裴寂脸上的笑也一下散了。
那何媚儿似乎也听见声音,赶忙跑出来跪在我面前。
妾身给皇后娘娘请安。
请安?该请罪吧
开弓没有回头箭。
我疾言厉色,又对裴寂,又对她。
皇上你明知道她是珏儿的女人,可你们竟做出如此荒唐之事……
何媚儿闻言震颤,将身子俯得更低。
裴寂却大手一挥,安然入座。
很快就不是了。
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他要夺儿妻
何媚儿便再不是珏儿的人,而是他的人
这怎么使得
可裴寂吃软不吃硬。
我知道他现在生气,实在不能再和他顶着脾气再激他。
于是强咬着牙让自己平静下来,以再好商好量地慢慢劝他转圜心意。
恰好看好地上何媚儿赤裸的双足。
于是让身边人去取她的鞋子,让她穿上走。
我和裴寂在一起三十余年,很多事不需要明说。
我这般如此,他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可他不依不饶,讥诮:
朕确实喜欢媚儿,皇后说我给她封个美人之位如何?
我吞下怒火,话语里带上委屈和哀恳:
皇上是一国之君,别忘了礼制规矩
可一贯尊我爱我的裴寂却一回头,根本不再看我。
他望着那何媚儿,笑:
朕是天子,坐拥天下,朕的规矩就是规矩
我也拍案直言:
聚麀不伦,岂非让天下人耻笑
皇上英明神武,励精图治半辈子,难道偏要因为这等腌臜事被史官记上一笔荒淫昏庸不成?
裴寂又摔了一个茶盏,厉声怒喝要我滚。
我在他身边三十年,即便我给他做奴婢的时候他都不曾这般疾言厉色对我。
对我发如此大火,这是第一次。
只为了另一个女人……我们孩儿的女人……
太荒谬
3.
我因犯上忤逆,触怒龙颜被禁足。
听说裴寂已经在着手准备迎何媚儿入宫的事了。
我忧心如焚,托人带出信儿去。
自然不是再劝裴寂,而是劝我们的儿子,太子裴珏。
我要他沉着冷静,不许为了何媚儿再触怒皇上,也不要为我求情。
我要他称病在自己的太子府中龟缩不出,躲过这场风雨。
因为这几天我左思右想,实在忧虑害怕。
我怕他们父子间生了争执。
裴寂心狠。
无比心狠。
他从小便失去双亲,又无兄弟姐妹在一处欢笑成长,因此血脉亲情什么的对他实在无甚触动。
曾经为掌势夺权,他随手就能将其祖父叔父宗室兄弟一行人杀个干干净净。
如果这还能说是为了免得江山震荡而斩草除根的话,那日后裴寂对诸多子女的态度也实在可以说是淡漠。
他膝下除了最年长的珏儿,还有三男五女。
裴寂对这些孩子也都实在没有慈父温情。
女儿还好,不过是不被看重疼惜。
儿子们却是更悲哀。
在两三岁不记事的时候便让他们离了生母,迁居别宫统一派人教养。
只有珏儿是得到父皇一些温情在意,也心软准许留在母亲身边长大的。
除却嫡长子的身份得裴寂看重外。
其实更多还是因为我的缘故。
爱屋及乌。
裴寂对我如是说。
他怜我慈母之心,不舍得我难过。
可即便如此,裴寂对珏儿的态度也颇为冷峻。
尤其等孩子长大一些,开蒙读书,他对珏儿便更是严苛。
珏儿天性活泼贪玩,常遭裴寂训斥。
我只能一边敦促教导孩子好好读书,一边又温言宽慰,说他父皇是对他寄予厚望才如此。
珏儿慢慢懂事,天资聪颖也知道用心。
我看他怎么看怎么好,可裴寂还是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
他十二岁便入东宫,裴寂给他配的三师三少也都十分峻刻严厉。
或许就是因这威压太甚,珏儿长大后在男女之事上便有些纵情肆意了。
他府中莺莺燕燕实在不少。
他说那些温柔小意柔情似水的女子陪着,便能稍稍疏解他心头焦躁。
自己的孩子把话说得这般可怜巴巴,且他也并未沉溺于男欢女爱,正事是不耽误的。
于是我也不忍多驳斥,便由他去了。
那个何媚儿便是他众多妾室中,最宠爱的一个。
虽是烟花出身,到底也算是和顺端庄。
可哪成想,现在竟惹出了这样一档子麻烦
我真的搞不清楚裴寂怎么会癫狂至此,不顾一切地和自己的儿子抢女人。
越想越想不明白,气得头昏脑涨。
可我知道一样,那就是此事已然无力回天。
最是无情帝王家。
皇权不容挑衅。
裴寂连我的劝告哀求都不听了。
就更不会再顾惜任何人。
现下这种状况,珏儿再闹,裴寂恼了,只怕要出大乱子。
只能让珏儿忍痛割爱了。
4.
柳丝长,风雨稠。
也不知道这个春天怎么这么多雨。
怎么落都落不完。
我的心也如天空一般阴霾不开。
好在珏儿还是听我的话,选择隐忍沉寂,在这场风波里置身事外。
何媚儿真的进了裴寂的后宫,变成了何美人。
有消息递进来,说裴寂对她宠爱非常,甚至到了君王不早朝的程度。
我又感觉头痛欲裂了。
裴寂原本不是纵欲好色的人。
虽说登基二十年也纳了不少妃嫔,但更多还是考虑前朝后宫一体,在政治上做平衡牵扯的缘故。
这么多年他的妃嫔里不是没有美貌绝伦的、才华横溢的,性子或古灵精怪或温柔小意惹人喜爱的……
可是裴寂从未对哪一个痴迷专宠,更妄言到了朝夕不离,影响政务的地步。
这何媚儿身上到底有什么魔力能把裴寂迷成这样?
我想不明白。
耐着性子给裴寂写信陈情劝谏。
也幸而丞相等一干大臣对他十分不满,联合上奏施压。
裴寂这才迷途知返似的,在众朝臣面前检讨自己的过错,用心政事。
后也冷落了何美人。
可裴寂还是不开口放我出宫。
难道他真的恼了我不成?
恼就恼吧。
我又岂不恼他呢?
他这般胡闹,实在伤了我们母子的心。
尤其珏儿已经长大。
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最要脸面的
裴寂这么一闹,珏儿在群臣百官面前该如何自处?
天下人又该如何看天子和太子……
哎,真是难堪。
我实觉焦躁为难。
还是珏儿劝我宽心,说他不在意这些,也希望母后和父皇能重修旧好。
我又是叹息。
虽然风雨停歇,但只怕我和裴寂的情谊也被雨打风吹去。
重修旧好,难矣。
但好在这场骚乱总算过去,我到底心安一些。
春暖日长,花金灼灼。
裴寂不让我出去,我不出去就是,我乐得清闲。
可清闲几日便闲不住了。
往日里我为皇后,裴寂后宫人不少,我的事便也不少。
这骤然冷清歇下来,身子骨一下竟觉得不爽快了。
为了活动活动筋骨,我宫中花花草草都被我侍弄修剪了一番。
再闲些日子,我又开始翻地种菜了。
我出身乡野,总有些耕作情怀。
把土壤整得平细,放好一茎红薯苗。
再慢慢浇水,期待着被滋润的小苗茁壮成长,结出果实。
实在是个很令人安心和满足的活计。
宫中新来的小宫女怜儿眨巴着滴溜溜圆的眼睛,直率道:
红薯乃陋食,娘娘怎么喜欢这种东西?
粗粝陋食吗?我倒不觉得。
我轻笑:
红薯易活,果实累硕。又香又甜又果腹,不是极好的东西吗?
怜儿抿抿嘴,笑得一脸单纯。
想起来什么难过的事似的,又戚戚长舒着气:
是寻常易得又果腹充饥。
奴婢小时候也很喜欢吃的。后来遭了天灾,家里就吃不上米面唯有红薯了,直吃得都反了胃。
我看着她一张白细的小脸,一下怔然。
恍惚间便想起三十多年前。
彼时我 16 岁,裴寂 6 岁。
一起被流放的时候缺衣少食。
小小的裴寂饿得要晕厥过去。
我狠了狠心,用自己唯一一件棉衣和路上的老乡换了半布袋红薯救了他的命。
当时的裴寂也如怜儿一般,眨着圆溜溜的眼睛。
可裴寂不是嫌红薯粗粝。
他吃得香甜,还问我说:
这是什么东西这么好吃,宁姐姐你也吃。
我怎么都不敢下口。
路途还长,好吃的自然要紧着主子。
可是他非要我一起吃,委屈得泪水涟涟:
咱们不是说好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吗?你要是饿坏了,可怎么再陪着我。
那天的红薯可真甜啊。
红薯是我们最常尝到的甜呢。
后来裴寂长大了,得势了,我们便再不需要吃什么红薯了。
偶尔我馋了,想回味一下那滋味。
裴寂却不喜欢,说吃够了,看一眼就难受。
这种粗粝的吃食十几年再不曾上过餐桌。
现在想想,可真怀念啊……
5.
我怔忡着,手上握着小花锄,一下下继续平着土。
可锄头锋利,一下没留神割破了指尖。
伤口实在不浅,殷红的血和怜儿的尖叫一同冒出来。
她大喊一句:
奴婢去传太医。
我看着手指上的刀口伤,倒是不觉得疼。
相反心里却刺痛发紧。
成为皇帝后的裴寂也不喜欢我自己亲手再做什么活。
他总爱执着我的手说:
阿宁,这一双手经受了多少操劳艰辛,往后我一定要把你这双手养得柔柔嫩嫩的,这样你抚摸着我的时候,我才舒服。
后来我的手是被滋养得越发细嫩了,可后宫嫔妃也越来越多,爱抚着裴寂的手也越来越多。
再怎么金尊玉贵地养着,我一双手也比不上那些娇花一般的少女柔嫩。
已然是九五之尊的裴寂不需要我的保护了,也慢慢不喜欢我的揉抚了。
我失落过,可我知道他是天子,坐拥天下,不可能只爱我一个。
他顶着压力让我一个婢女做了皇后,已经算是感天动地的有情有义了。
我还能苛求什么呢?
于是依旧尽心侍奉,竭力报答。
人人都言帝后恩爱垂范天下。
可是现在……
何媚儿入宫,便是裴寂硬下心肠,彻底厌弃我的开始吗?
到底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吗?
也罢,也罢。
我已年近半百,坐了二十年的后位,该心满意足了。
我不怪裴寂。
但非要种红薯,是想开了淡然随心呢?还是故意与他赌气作对呢?
不知道,想不明白。
只一味继续捶打土块。
可我身边的大宫女福儿却忽然跑来,满面哀戚在我面前重重一跪:
皇后娘娘,咱们太子爷,没了。
我根本没回过神来,又怀疑自己听错了,转着僵涩的眼珠子喃喃一问:
什么?
福儿叩首,哀嚎:
他们说太子殿下领兵闯宫,企图篡位,现已被诛杀于永定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