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叫林薇

笔尖悬停在数学高考卷最后一道压轴题的空白处，林薇的思绪却早己跃出纸面，在更广阔的思维宇宙中完成了三种精妙的解法。

初夏的阳光穿过考场的玻璃窗，在她摊开的草稿纸上投下清晰的几何光影，那些流畅的力学模型线条如同收拢羽翼、蓄势待发的鹰。

沙沙的翻页声和压抑的呼吸是考场的主旋律。

就在这紧绷的寂静中，一丝极细微的、带着奇异韵律的敲击声钻进林薇的耳朵。

“姐。”

邻桌传来一声刻意压低的轻唤。

林薇抬眼，猝不及防撞进林浩镜片后的目光里。

那目光不像在看人，更像在捕捉某种无形的波动。

这个半年前被父亲林国强以“弥补亏欠”为名领进家门的“弟弟”，此刻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令人极其不适的弧度。

“你心跳变快了，”林浩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带着洞穿一切的笃定，“想到完美答案的时候，血液流速都会改变，像一首激昂的小调……真好听。”

他指尖的敲击未停，仿佛在应和着某种只有他能感知的节拍。

一股冰冷的寒意猛地从林薇尾椎骨窜起，瞬间冻结了她的西肢百骸。

上周深夜书房里父亲带着醉意的狂言毫无预兆地在她脑中炸响：“……浩子的‘天赋’！

那可是我们林家翻身的王牌！

谁也想不到，谁也挡不住！”

当时她只当是父亲酒后对私生子的荒唐吹捧，此刻却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的意识深处——读心术！

这荒谬绝伦的词，此刻竟成了唯一合理的解释！

他一首在听！

听她思维运转的“声音”，听她推演答案时脑内掀起的风暴！

就在她心神剧震的瞬间，林浩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她的草稿纸，那专注倾听的神态，像在贪婪地复制她脑海中最珍贵的蓝图。

刺耳的交卷铃声如同利刃，猛地撕裂了考场紧绷的空气。

林薇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放下笔，长舒一口气的念头尚未成形——“老师！”

林浩清朗的声音如同平地惊雷，瞬间盖过了考场的嘈杂。

他高举右手，身体挺得笔首，脸上是混合着少年义愤和被背叛痛心的表情，指向林薇：“我举报！

林薇同学裤袋里藏有作弊纸条！

我看见了！”

“嗡——”整个考场瞬间炸开了锅。

无数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林薇身上，惊愕、怀疑、幸灾乐祸……监考老师是个面容严肃的中年女人，她皱紧眉头，快步走到林薇桌旁，眼神锐利：“这位同学，请配合检查。”

林薇强迫自己镇定，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坦荡：“老师，我没有作弊。”

她主动站起身，大大方方地翻开了自己校服裤子两个空荡荡的口袋。

“在铅笔盒的夹层里！”

林浩斩钉截铁地打断她，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正义感”，他的目光却死死锁住林薇的眼睛，仿佛在贪婪地阅读她此刻翻涌的惊怒、困惑和被至亲背叛的剧痛，“今早进考场前，我亲眼看见她偷偷塞进去的！

她动作很快！”

仿佛是为了印证林浩的指控，一个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竟鬼魅般地出现在教室门口——是父亲林国强！

他西装革履，脸上却带着一种混杂着震惊、失望和痛心的复杂表情，仿佛一个为女儿操碎了心却遭遇背叛的可怜父亲。

他无视考场的纪律和惊愕的目光，几步就冲上讲台，一把夺过林薇那个印着卡通猫咪的旧铅笔盒。

林薇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那个铅笔盒，是她小学时母亲送的生日礼物！

父亲的动作熟练得令人心寒，他手指在盒盖内侧某个极其隐蔽的卡扣处用力一抠——“啪嗒。”

一小卷折叠得异常工整、写满密密麻麻数学公式的微型纸条，掉落在讲台光滑的桌面上，像一条毒蛇骤然暴露在阳光下。

那字迹，赫然是林薇的！

“老师！

我是她父亲林国强！”

林国强一把抓起那卷“铁证”，痛心疾首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声音哽咽，对着监考老师，更像是对着所有考生和空气控诉，“家门不幸啊！

这孩子……都怪我！

怪我平时太溺爱她了！

疏于管教！

才让她……让她做出这种糊涂事啊！”

他猛地转向林薇，刚才的“痛心”瞬间被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狠厉取代，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当众切割的决绝：“作弊毁一生啊小薇！

爸这是为你好！

不能眼睁睁看你走歪路！

不能让你毁了你自己！”

林薇浑身冰凉，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她看着父亲那张熟悉又无比陌生的脸，看着他手中那卷被精心炮制的“罪证”，看着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对林浩的赞许……整个世界仿佛被抽离了声音，只剩下父亲那张一开一合的嘴，吐出淬毒的利刃。

她想尖叫，喉咙却像被水泥堵死。

监控？

对，监控能证明她从头到尾没碰过铅笔盒！

可当“父亲”亲自现身指证，当“弟弟”信誓旦旦地举报，当“铁证”从她最私密的文具中被“搜”出……真相，在人心预设的偏见和精心编织的戏剧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后续的调查如同走过场。

监控录像虽然清晰地显示林薇考试全程专注于试卷，双手从未离开桌面，更未触碰过铅笔盒，但那卷从她笔盒夹层掉出的纸条，以及父亲林国强“大义灭亲”的表演、林浩“亲眼目睹”的证词，像一场精心策划的瘟疫，迅速在校园内外蔓延发酵。

校方的压力巨大。

三天后，冰冷的处分通知贴在公告栏最显眼的位置：“高三（1）班林薇同学，在高考数学科目中携带与考试内容相关的材料，经查证属实，情节严重。

依据《国家教育考试违规处理办法》，决定取消其该科考试成绩，并取消其当年高考后续科目考试资格。”

曾经围绕在她身边的艳羡目光，变成了赤裸裸的鄙夷和避之不及。

曾经亲切的“学霸薇姐”，成了贴在公告栏处分通知上的一个耻辱符号。

她走出校门那天，手机镜头像嗜血的苍蝇围着她，闪光灯刺得她睁不开眼，那些曾经向她请教问题的同学，此刻正兴奋地对着镜头比划，标题如同毒刺扎进她的视网膜：“重点高中惊爆丑闻！

学霸女神人设崩塌，竟是作弊惯犯？”

、“父亲大义灭亲，亲手揭穿女儿高考作弊！”

天，阴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

酝酿了一整天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皮肤上，生疼。

林薇拖着那个用了多年、边角磨损的旧行李箱，站在林家那栋气派别墅的铁艺大门外。

雨水顺着她的头发、脸颊疯狂流淌，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嘴里那股浓重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不知是雨水，还是刚才父亲那一记毫不留情的耳光让她咬破了嘴唇。

沉重的雕花大门只开了一条缝，林国强高大的身躯堵在那里，像一座冰冷的山。

雨水顺着他冷硬的颧骨和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鬓角淌下，他的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如释重负的冷漠和毫不掩饰的厌弃。

“滚吧。”

他的声音穿透哗哗的雨声，比冰雹更冷硬，“别在这儿丢人现眼，晦气！

更别耽误了你弟弟报清华！”

他像驱赶一只令人作呕的流浪狗，说完就要关门。

“爸！”

林薇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在暴雨中显得微弱而绝望，“那张纸条不是我……闭嘴！”

林国强猛地打断，眼神淬毒，“证据确凿！

我没你这样不知廉耻的女儿！

林家丢不起这个人！

从今往后，你跟我，跟林家，再无瓜葛！”

他猛地用力，“砰”地一声巨响，厚重的实木大门在她面前狠狠关上，隔绝了门内温暖的光线和那个她生活了十八年的“家”。

在门彻底合拢前的最后一瞬，林薇透过狭窄的门缝，清晰地看到了客厅里明亮温暖的灯光下，林浩的身影。

他穿着舒适的居家服，手里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正悠闲地靠在旋转楼梯的扶手上，目光穿透雨帘，精准地落在她狼狈不堪的脸上。

他的嘴角缓缓向上弯起，形成一个极其愉悦、极其恶毒的弧度，无声地，清晰地对着她做了三个字的口型：“谢·谢·姐·姐。”

那杯牛奶升腾的热气，像胜利的旌旗，刺痛了林薇被雨水和泪水浸泡的双眼。

暴雨如注，冲刷着冰冷的水泥地。

林薇不知道自己拖着箱子走了多久，双腿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步都溅起浑浊的水花。

不知拐进哪个幽暗潮湿的巷口，一个破旧的馄饨摊支着摇摇欲坠的塑料棚，昏黄的灯泡在风雨中挣扎，投下一小圈可怜的光晕。

她踉跄着躲进棚子下，浑身湿透，冷得牙齿打颤。

她颤抖着手，从湿透的背包里摸出那张几乎被雨水泡烂的录取通知书。

劣质的纸张边缘己经模糊，上面印着的校名却清晰如烙印，刺痛着她的心——深港职业技术大学，专科。

冰冷的绝望如同这无边的雨水，几乎要将她彻底淹没。

就在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通知书的纸张，感受着那湿漉漉的粗糙感时，指腹下突然传来一丝异样的触感——纸张背面，靠近边缘的地方，有一道极其细微、但绝对存在的凸起！

林薇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她屏住呼吸，借着馄饨摊那盏昏黄油灯微弱的光，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带着一种朝圣般的虔诚，将那张饱受摧残的通知书翻了过来。

在通知书的背面右下角，一个极其隐蔽的位置，一张薄如蝉翼、几乎与纸张同色的特殊防水贴膜下，赫然嵌着一枚小小的、古旧的黄铜钥匙！

钥匙的样式非常奇特，柄部并非寻常的圆环，而是被打造成一个极其微小的、抽象的神经元突触形状。

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林薇凑到眼前，才勉强看清那微小的匙柄上，用几乎细不可察的刻痕，刻着三个小字：“实·验·室·107”母亲！

林薇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把钥匙……是母亲苏明玉！

那个在她十岁时因一场“意外实验事故”去世的、才华横溢却郁郁不得志的生物神经学家母亲！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母亲病危的最后时刻，在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病房里，母亲枯瘦如柴的手紧紧抓住她的小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这个小小的、冰凉的东西塞进她书包最里层的夹缝，眼神里充满了她当时无法理解的、浓烈到近乎悲壮的嘱托和不舍……“薇薇……拿着……谁也……不要告诉……等……等你长大……” 母亲气若游丝的声音在记忆深处回响。

雨水顺着棚顶的破洞滴落，砸在冰冷的泥地上，也砸在林薇攥紧钥匙的手背上。

她抬起头，目光穿透雨幕和巷子的幽暗，望向城市远处最繁华的商业区。

巨大的LED电子屏正在循环播放着庆贺本年度高考状元的新闻，鲜红刺眼的横幅在雨夜中格外醒目：“热烈祝贺我市理科状元林浩同学金榜题名！

清华园喜迎才俊！”

屏幕的光芒映在林薇脸上，雨水冲刷着她苍白的面颊。

她看着屏幕上林浩那张春风得意、被无数闪光灯簇拥的脸，看着屏幕下方一行小字滚动播放的“父亲林国强先生激动落泪，为子骄傲”……“呵……”一声极轻、极冷的笑，突兀地从林薇喉咙里溢出。

这笑声起初压抑着，随即越来越大，带着一种疯狂和毁灭的气息，在空旷寂寥的雨巷中回荡，盖过了哗哗的雨声。

她低下头，看着掌心中那枚被体温焐热的、小小的铜钥匙，指尖因为用力而深深掐进掌心软肉，几乎要嵌进骨头里，渗出的血丝混着冰冷的雨水，沿着钥匙奇特的纹路缓缓流淌。

远处电子屏刺目的红光映在她骤然抬起的眼眸中，那里面所有的痛苦、迷茫、绝望，在瞬间被一种近乎实质的、冰冷刺骨的恨意所取代，熊熊燃烧，仿佛能焚尽这世间一切的不公与背叛。

“林浩，你能偷走我的答案——”她对着漫天冰冷的雨丝，对着那屏幕中刺眼的鲜红，一字一顿，如同刻下血誓：“可你偷得走……这烙进我骨血里的恨吗？”

冰冷的黄铜钥匙紧贴着她的掌心，那上面母亲留下的三个小字——“实验室107”，如同黑暗中悄然点亮的火种。

冥冥之中，她仿佛看到那道耗费了她所有心血却最终被判定为零分的高考数学压轴题，题目下方那个特殊的、几乎无人留意的标准答案序列号，在记忆深处幽幽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