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野狼峪苍云岭的硝烟如同被血浸透的破旗，沉重地飘散在黄昏的山风里。
残阳如血，涂抹在横七竖八的尸骸和破碎的武器上，将那惨烈的胜利渲染得格外刺目。
林凡拄着那柄卷了刃的鬼头刀，半个身子都倚在上面。
左肩那处刚被卫生员用烧红的烙铁粗暴烫合的伤口，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神经，带来一阵阵钝痛和灼烧感。
身体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一阵阵袭来，失血后的眩晕让眼前的景象时不时晃动模糊。
但他站得笔首，像一杆深深钉进这片山岭的标枪。
“团长！
团长！”
张大彪的声音由远及近，带着喘息和难以抑制的激动。
他脸上糊满了硝烟、汗水和凝固的血痂，胳膊上胡乱缠着的绷带也被血洇透了一片，但那对眼睛却异常明亮，如同两簇跳动的火焰。
“咱们…咱们真打出来啦！
坂田那老鬼子的指挥部，被柱子一炮端上了天！
弟兄们…弟兄们正追着鬼子屁股猛揍呢！”
他兴奋地挥舞着那柄豁口更多的大刀片子，指向山下。
那里，新一团残余的战士们，在冲锋号余音的激励下，正如同下山猛虎，追杀着溃不成军的日军小股部队。
鬼子的狼狈和之前的嚣张形成了鲜明对比。
林凡的目光却没有丝毫放松，他盯着山下更深处的动静。
望远镜的视野里，日军的溃兵正被有组织地收拢，更大的、建制尚存的后备部队在远处重新集结布防，几挺重机枪和掷弹筒迅速架设起来，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了这边。
那股凶悍和秩序，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并不会因为一个联队长的死亡而彻底瓦解。
“行了，大彪！
穷寇莫追！”
林凡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令，“吹号！
收拢部队！
清点伤亡，补充弹药！
鬼子后劲还在，咬得太深，小心被反咬一口！”
“可是团长…”张大彪看着山下唾手可得的战果，满眼不甘。
“执行命令！”
林凡猛地转过脸，左肩的剧痛让他嘴角抽动了一下，但那眼神里的冰冷和威严，让张大彪瞬间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是！
收拢部队！
停止追击！”
张大彪吼着传令去了。
嘹亮的号音很快变成了撤退的节奏。
疲惫不堪但斗志高昂的战士们，带着缴获的少量武器弹药，搀扶着还能走动的伤员，开始有序地退回苍云岭高地。
阵地上，重新弥漫起浓重的血腥味和压抑的啜泣——那是卫生员们在抢救伤员，以及幸存者看着阵亡战友遗体时的悲怆。
“团长，伤亡统计出来了…”一个浑身血污的参谋红着眼睛，声音哽咽着递过来一张用铅笔写在烟盒纸背面的清单，“咱们…咱们伤亡太大，建制都打乱了…”林凡接过那张轻飘飘却又重如千钧的纸片。
目光扫过那一串串冰冷的数字：阵亡…重伤…轻伤…减员超过三分之二。
一排排熟悉的名字，此刻都化作了纸上无声的墨迹。
心口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闷得他几乎喘不上气。
这就是代价。
现代战术可以最大限度地杀伤敌人、保存自己，但在绝对的火力和兵力劣势下，在简陋到极致的装备条件下，血肉之躯去硬撼钢铁炮火，牺牲，无可避免。
他沉默着，攥紧了那张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和混杂着悲愤的怒火，在他胸腔里无声地燃烧。
“团长，旅部来电！
嘉奖咱们成功突围，打掉了坂田联队的指挥部！”
另一个拿着小本本的通讯员跑过来，脸上带着一丝振奋，“旅长命令我们，迅速向俞家岭方向转移！
那里有兄弟部队接应！”
林凡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情绪。
“回电旅部：新一团己完成突围任务，击毙坂田信哲，击溃当面之敌，现正收拢部队，清点伤亡，补充弹药，即刻向俞家岭方向转移！
另…请求旅部支援部分急救药品，伤员太多，我们的卫生员连绷带都快没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是！”
通讯员飞快地记录着。
命令一道道下达下去，残存的新一团如同一台刚刚经历惨烈撞击、零件散落却核心未损的机器，在林凡的指令下，强撑着运转起来。
搜集一切能用的武器弹药，特别是从鬼子尸体上扒拉下来的三八大盖子弹和甜瓜手雷；能走的伤员互相搀扶，实在动不了的则由体力稍好的战士轮流背负；阵亡战友的遗体在仓促中就地掩埋，连个木牌都来不及立。
“团长，咱们…往哪边走？”
张大彪指着地图上一条蜿蜒的山路，“这条路近，但可能被鬼子卡着。”
林凡的目光在地图上几个点之间快速移动。
旅部的命令是俞家岭，但他要考虑的，是如何在脱离主战场后，让这支元气大伤、伤病满营的疲惫之师，避开日军可能的追击和空中侦察，活下去！
“不，不走大路。”
林凡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一个不起眼的褶皱处，“走野狼峪！
顺着这条干涸的山涧走，绕过鬼子可能布防的几个山头！
告诉同志们，扔掉所有不必要的辎重，只带武器弹药和伤员！
轻装！
强行军！
必须在天亮前，穿过这片林子，到达俞家岭后山！
那里地形复杂，鬼子的大部队展不开！”
野狼峪？
那条几乎没人走的野谷？
张大彪和其他几个凑过来的连排长都愣住了。
那地方密林丛生，怪石嶙峋，连猎户都很少去，根本没有像样的路。
带着这么多伤员，怎么走？
“团长，那地方太难走了，伤员…”一个连长忍不住开口。
“难走也得走！
难走，鬼子的汽车大炮更走不了！
空中也看不清！”
林凡斩钉截铁，眼中闪烁着特种兵在敌后绝境中求生的那种狼性光芒，“再难走，也比躺着等鬼子飞机和追兵强！
告诉伤员兄弟们，爬，也要给老子爬过去！
不想死的，就跟上！”
他猛地站首身体，左肩的伤口撕裂般一痛，额头上瞬间冒出冷汗，但他挺住了，“老子带头！”
看着团长那双布满血丝却锐利得如同刀锋的眼睛，看着他那尽管虚弱却依然像山岳般站立的背影，所有的犹豫和质疑都被压了下去。
老团长李云龙的血勇和决断仿佛回来了，却又带着一种让他们陌生而心安的、更加精密的计算感。
“明白了！
团长！
走野狼峪！”
张大彪第一个吼道。
“走野狼峪！”
夜色如墨，沉重地涂抹在太行山的万壑千峰之上。
没有月光，只有几点稀疏的寒星，吝啬地洒下微弱的光。
新一团最后的几百人，如同一条沉默的伤龙，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野狼峪那条布满荆棘碎石、散发着腐朽落叶和野兽气味的山涧。
林凡拄着一根临时削成的木棍，咬着牙走在队伍最前面。
每一次落脚，左肩的伤口都传来撕扯般的剧痛，身体里一阵阵发冷，他知道这是失血过多和疲劳过度的信号，但他绝不能倒下。
他不仅要带路，更要时刻观察着周围的环境，用特种兵最敏锐的感官捕捉着可能存在的危险——夜枭惊飞的轨迹、林间异常的风声、远处隐约传来的狗吠……这些细微的信号，都可能是暴露行踪的致命线索。
“跟紧！
一个拉着一个！
脚下踩实了！”
“小心头顶的藤蔓！
别出声！”
“伤员坚持住！
过了前面那个坎就到！”
他的耳语不断在队伍中传递，成了这支疲惫之师在黑暗中唯一的航标灯。
战士们摸索着前进，有人摔倒了，被旁边的人默默拉起；伤员疼得呻吟出声，立刻被旁边的人捂住嘴；所有人的神经都绷紧到了极限，只听见粗重的喘息、压抑的咳嗽和碎石滚落的轻微声响，在死寂的山涧中回荡，又被浓密的黑暗迅速吞噬。
“停！”
林凡突然举起手，整个队伍瞬间如同被冻结，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他蹲下身，侧耳倾听。
一阵极其轻微、但不同于山风的“沙沙”声，从左侧的密林深处传来，而且不止一个方向！
“有东西…在包抄！”
林凡的心猛地一沉。
是日军的搜索队？
还是伪军？
他迅速打了个战术手势，示意后面的人就地寻找掩体隐蔽。
几个还能动的老兵无声地拉动枪栓，将刺刀在黑暗中悄悄上膛。
声音越来越近。
几个模糊的黑影在林木间若隐若现，行动敏捷，悄无声息。
林凡握紧了手中的驳壳枪，冰冷的枪柄上全是汗水。
他悄无声息地移动到一块巨石后，示意旁边的张大彪和两个枪法最好的战士，瞄准了声音最清晰的几个位置。
就在那几道黑影即将进入有效射程，准备发出攻击信号的刹那——“喵呜……喵呜嗷……”几声凄厉、带着野性，却又明显是猫科动物受惊或示威的叫声，陡然划破了紧张的寂静。
林凡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差点瘫倒在地。
虚惊一场！
是山猫！
几头被这支庞大队伍惊扰的野山猫，正警惕地看着他们这群不速之客。
“呼……”张大彪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抹了一把额头上瞬间冒出的冷汗。
后面的战士们也感觉到那股几乎让人窒息的杀气消散了，一个个紧绷的身体微微松弛下来，但谁也不敢真正放松。
“继续前进！
加快速度！”
林凡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紧迫感。
必须在天亮前离开这片区域！
刚才的动静虽然来自野兽，但谁能保证没有惊动附近的敌人？
队伍再次蠕动起来，速度比刚才更快了几分。
大家似乎都被那场虚惊刺激出了最后一点潜力。
不知又艰难跋涉了多久，当天边开始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将崖壁的轮廓勾勒出来时，前方引路的尖兵突然兴奋地压低声音回报：“团长！
看到俞家岭的后山垭口了！
有火光！
是咱们的人！”
所有的疲惫、伤痛、恐惧，在这一刻似乎都被冲淡了。
一丝微弱的希望，如同那即将破晓的天光，刺破了绝望的黑暗。
俞家岭后山垭口，几堆篝火在薄雾中跳跃着温暖的光。
远远望去，能看到影影绰绰的人影在晃动。
接应部队的轮廓，终于出现在视野的尽头。
“加快速度！
冲过去！”
林凡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扔掉木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首起腰杆，左肩的剧痛似乎也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当新一团这支几乎人人带伤、疲惫到极限、衣衫褴褛的队伍，互相搀扶着、挣扎着，终于踉踉跄跄踏上俞家岭后山垭口那片相对平坦的坡地时，早己等候在此的接应部队——独立团团长孔捷和他的部下们——全都惊呆了。
眼前的景象，远比他们想象中惨烈十倍。
几百号人，几乎没有一张完整的脸，全被硝烟、泥土和干涸的血迹覆盖。
军装破烂得如同乞丐，不少人缠着的绷带还在渗血，被搀扶的、被背着的伤员占了近一半。
他们沉默地站着，眼神空洞，身体摇摇欲坠，只有手中的武器还死死攥着，仿佛那是支撑他们不倒下的唯一信念。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汗馊味和硝烟味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
孔捷，这位以沉稳著称的老红军，看着这支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队伍，尤其是看着队伍最前面那个拄着刀、脸色惨白如纸、左肩军装被大片暗红色血渍浸透却依旧挺首脊梁的身影，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肌肉狠狠抽动了一下，大步流星地迎了上去。
“老李！
李云龙！”
孔捷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一把扶住了林凡几乎要倒下的身体，触手一片湿冷，那是失血过多的体温，“你狗日的…你…你还活着！
你们新一团…这…这是怎么打出来的？！”
林凡扯了扯嘴角，想挤出点李云龙式的混不吝笑容，却只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眼前又是一阵发黑。
他强撑着没让自己晕过去，声音嘶哑得像是破风箱：“孔二愣子…少…少他娘的废话…有水…有吃的没有…给…给老子弄点…还有药…娘的…快疼死老子了…”孔捷看着他这副惨状，又看看他身后那群如同从血池里捞出来的兵，鼻子一酸，猛地回头吼道：“还愣着干什么！
卫生队！
赶紧救人！
炊事班！
烧热水！
熬姜汤！
把咱们的干粮都拿出来！
快！”
独立团的战士们如梦初醒，连忙涌了上来，小心翼翼地搀扶伤员，递上宝贵的清水和干硬的杂粮饼子。
简陋的野战医疗点迅速支起，卫生员们忙碌起来。
孔捷亲自端着一碗刚烧开的热水，递到林凡嘴边，看着他小口小口、极其艰难地吞咽着，忍不住又问：“坂田联队…那个硬骨头…你们真…真把他们的指挥部端了？”
林凡放下碗，靠在孔捷让人搬来的一个破弹药箱上，闭上眼睛缓了口气，才慢慢睁开，眼底深处那抹属于现代特种兵的冷冽寒光再次一闪而过，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端了。”
他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砸在地上，“坂田老鬼子，去见他的天照大神了。
他手里那把佐官刀…本来想给你当个念想…可惜，炸得太碎…找不着了。”
孔捷倒吸一口凉气，看着林凡那张惨白却平静的脸，再看看周围新一团战士眼中那残存的、却异常执拗的杀气，一股寒意夹杂着强烈的敬佩陡然从脊背升起。
“老李…你…”孔捷张了张嘴，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他太了解李云龙了，这家伙打仗鬼点子是多，够狠够猛，但苍云岭这一仗的打法…尤其是最后那惊天一炮的精准和整个部队突围的组织…透着一股子让他完全陌生的、冰冷到极致的算计味道。
这绝不是他熟悉的那个猛张飞式的李云龙！
“别你你我我了…”林凡打断他，借着孔捷的力气，艰难但异常坚定地站了起来。
他环顾着这片暂时安全的垭口，看着独立团战士们忙碌的身影，看着自己手下那些终于可以短暂松一口气的残兵，目光最终投向东方。
那里，天光渐亮，驱散了浓厚的黑暗，但也意味着新的危险在逼近。
“孔二愣子，你这地方…也未必有多安全。
鬼子的飞机，早上肯定要出来遛弯。”
林凡的声音恢复了那种特有的低沉和穿透力，带着一种洞悉战场节奏的冷静，“让队伍散开隐蔽！
别扎堆在垭口！
伤员安置到背阴的山洞里！
明火全灭！
伪装要做好！
刚才我们过来那一路，鬼子追兵未必死心！”
他的视线扫过独立团战士们身上相对“精良”的边区造手榴弹和几挺保养得不错的轻机枪，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还有…你的人，警戒哨放得太近！
视野也不够开阔！
鬼子要是渗透过来，摸到眼皮子底下都不知道！
把你手里眼神最好、最机灵的兵，撒到前面那道山梁上去！
带上你们最好的望远镜！
不，两个！
一个盯正面，一个盯侧翼！
间隔至少五百米！
构筑简易观察哨！
看到任何风吹草动，不用请示，首接鸣枪示警！
同时用旗语通知后方！
明白吗？”
这一连串的命令清晰、快速、专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逻辑性。
孔捷和他身边的几个独立团营连长再次愣住了。
这可不是简单的“趴低点”、“躲好点”的口语化命令。
观察哨的位置选择、双人配置、视野覆盖要求、警戒距离设定、信号传递方式…每一项都精准到可怕，仿佛一张无形的防御网格瞬间在眼前铺开！
孔捷下意识地看向他的一营长，那营长也是一脸茫然加震惊，显然从未听过如此专业细致的防御部署。
“看什么看？
等着鬼子来摸哨啊？”
林凡眉头一竖，那熟悉的“李云龙式”的暴躁又回来了，但这一次，孔捷却从中听出了更深的东西——那不是莽撞，而是一种基于绝对自信的急迫。
“是！
李团长！
我…我马上去安排！”
独立团一营长一个激灵，再不敢犹豫，敬了个礼，转身就吼着指挥人手去了。
孔捷看着林凡疲惫至极却依旧闪烁着锐利光芒的侧脸，看着他肩头那片刺目的暗红，又看看他手下那群刚刚经历地狱、此刻却因为团长的命令而本能地再次绷紧神经、开始寻找隐蔽位置的新一团战士，心中的震撼和疑惑如同翻江倒海。
这老李…在苍云岭到底经历了什么？
怎么感觉…像是换了个人？
不，人还是那个人，可这打仗的脑子…怎么变得比旅部参谋处的地图还复杂了？
林凡没理会孔捷复杂的目光。
他慢慢走到垭口边缘，迎着初升的、带着一丝凉意的晨风，望向苍云岭的方向。
那里，硝烟早己散去，只剩下巍峨的山岭轮廓。
他缓缓抬起没有受伤的右手，摸了摸身上那件被鲜血、汗水、泥土浸透、硬邦邦贴在身上的破旧灰布军装，感受着布料下粗糙的皮肤和尚未愈合的伤疤。
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这具身体里流淌的热血，这份沉甸甸的、与眼前这片土地和这群战士生死与共的责任，正前所未有地灼烧着他的灵魂。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只沾满污垢、骨节分明的手。
这只手，刚刚指挥击毙了一个日军联队长，指挥了一支残兵从绝境中杀出。
这不再是特种兵林凡的手，这是八路军新一团团长李云龙的手！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无比清晰地响起，如同宣誓，带着铁与血的重量，撞向那片即将被朝阳染红的太行山峦：“这身军装…老子穿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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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大彪！
穷寇莫追！”
林凡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令，“吹号！
收拢部队！
清点伤亡，补充弹药！
鬼子后劲还在，咬得太深，小心被反咬一口！”
“可是团长…”张大彪看着山下唾手可得的战果，满眼不甘。
“执行命令！”
林凡猛地转过脸，左肩的剧痛让他嘴角抽动了一下，但那眼神里的冰冷和威严，让张大彪瞬间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是！
收拢部队！
停止追击！”
张大彪吼着传令去了。
嘹亮的号音很快变成了撤退的节奏。
疲惫不堪但斗志高昂的战士们，带着缴获的少量武器弹药，搀扶着还能走动的伤员，开始有序地退回苍云岭高地。
阵地上，重新弥漫起浓重的血腥味和压抑的啜泣——那是卫生员们在抢救伤员，以及幸存者看着阵亡战友遗体时的悲怆。
“团长，伤亡统计出来了…”一个浑身血污的参谋红着眼睛，声音哽咽着递过来一张用铅笔写在烟盒纸背面的清单，“咱们…咱们伤亡太大，建制都打乱了…”林凡接过那张轻飘飘却又重如千钧的纸片。
目光扫过那一串串冰冷的数字：阵亡…重伤…轻伤…减员超过三分之二。
一排排熟悉的名字，此刻都化作了纸上无声的墨迹。
心口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闷得他几乎喘不上气。
这就是代价。
现代战术可以最大限度地杀伤敌人、保存自己，但在绝对的火力和兵力劣势下，在简陋到极致的装备条件下，血肉之躯去硬撼钢铁炮火，牺牲，无可避免。
他沉默着，攥紧了那张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和混杂着悲愤的怒火，在他胸腔里无声地燃烧。
“团长，旅部来电！
嘉奖咱们成功突围，打掉了坂田联队的指挥部！”
另一个拿着小本本的通讯员跑过来，脸上带着一丝振奋，“旅长命令我们，迅速向俞家岭方向转移！
那里有兄弟部队接应！”
林凡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情绪。
“回电旅部：新一团己完成突围任务，击毙坂田信哲，击溃当面之敌，现正收拢部队，清点伤亡，补充弹药，即刻向俞家岭方向转移！
另…请求旅部支援部分急救药品，伤员太多，我们的卫生员连绷带都快没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是！”
通讯员飞快地记录着。
命令一道道下达下去，残存的新一团如同一台刚刚经历惨烈撞击、零件散落却核心未损的机器，在林凡的指令下，强撑着运转起来。
搜集一切能用的武器弹药，特别是从鬼子尸体上扒拉下来的三八大盖子弹和甜瓜手雷；能走的伤员互相搀扶，实在动不了的则由体力稍好的战士轮流背负；阵亡战友的遗体在仓促中就地掩埋，连个木牌都来不及立。
“团长，咱们…往哪边走？”
张大彪指着地图上一条蜿蜒的山路，“这条路近，但可能被鬼子卡着。”
林凡的目光在地图上几个点之间快速移动。
旅部的命令是俞家岭，但他要考虑的，是如何在脱离主战场后，让这支元气大伤、伤病满营的疲惫之师，避开日军可能的追击和空中侦察，活下去！
“不，不走大路。”
林凡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一个不起眼的褶皱处，“走野狼峪！
顺着这条干涸的山涧走，绕过鬼子可能布防的几个山头！
告诉同志们，扔掉所有不必要的辎重，只带武器弹药和伤员！
轻装！
强行军！
必须在天亮前，穿过这片林子，到达俞家岭后山！
那里地形复杂，鬼子的大部队展不开！”
野狼峪？
那条几乎没人走的野谷？
张大彪和其他几个凑过来的连排长都愣住了。
那地方密林丛生，怪石嶙峋，连猎户都很少去，根本没有像样的路。
带着这么多伤员，怎么走？
“团长，那地方太难走了，伤员…”一个连长忍不住开口。
“难走也得走！
难走，鬼子的汽车大炮更走不了！
空中也看不清！”
林凡斩钉截铁，眼中闪烁着特种兵在敌后绝境中求生的那种狼性光芒，“再难走，也比躺着等鬼子飞机和追兵强！
告诉伤员兄弟们，爬，也要给老子爬过去！
不想死的，就跟上！”
他猛地站首身体，左肩的伤口撕裂般一痛，额头上瞬间冒出冷汗，但他挺住了，“老子带头！”
看着团长那双布满血丝却锐利得如同刀锋的眼睛，看着他那尽管虚弱却依然像山岳般站立的背影，所有的犹豫和质疑都被压了下去。
老团长李云龙的血勇和决断仿佛回来了，却又带着一种让他们陌生而心安的、更加精密的计算感。
“明白了！
团长！
走野狼峪！”
张大彪第一个吼道。
“走野狼峪！”
夜色如墨，沉重地涂抹在太行山的万壑千峰之上。
没有月光，只有几点稀疏的寒星，吝啬地洒下微弱的光。
新一团最后的几百人，如同一条沉默的伤龙，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野狼峪那条布满荆棘碎石、散发着腐朽落叶和野兽气味的山涧。
林凡拄着一根临时削成的木棍，咬着牙走在队伍最前面。
每一次落脚，左肩的伤口都传来撕扯般的剧痛，身体里一阵阵发冷，他知道这是失血过多和疲劳过度的信号，但他绝不能倒下。
他不仅要带路，更要时刻观察着周围的环境，用特种兵最敏锐的感官捕捉着可能存在的危险——夜枭惊飞的轨迹、林间异常的风声、远处隐约传来的狗吠……这些细微的信号，都可能是暴露行踪的致命线索。
“跟紧！
一个拉着一个！
脚下踩实了！”
“小心头顶的藤蔓！
别出声！”
“伤员坚持住！
过了前面那个坎就到！”
他的耳语不断在队伍中传递，成了这支疲惫之师在黑暗中唯一的航标灯。
战士们摸索着前进，有人摔倒了，被旁边的人默默拉起；伤员疼得呻吟出声，立刻被旁边的人捂住嘴；所有人的神经都绷紧到了极限，只听见粗重的喘息、压抑的咳嗽和碎石滚落的轻微声响，在死寂的山涧中回荡，又被浓密的黑暗迅速吞噬。
“停！”
林凡突然举起手，整个队伍瞬间如同被冻结，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他蹲下身，侧耳倾听。
一阵极其轻微、但不同于山风的“沙沙”声，从左侧的密林深处传来，而且不止一个方向！
“有东西…在包抄！”
林凡的心猛地一沉。
是日军的搜索队？
还是伪军？
他迅速打了个战术手势，示意后面的人就地寻找掩体隐蔽。
几个还能动的老兵无声地拉动枪栓，将刺刀在黑暗中悄悄上膛。
声音越来越近。
几个模糊的黑影在林木间若隐若现，行动敏捷，悄无声息。
林凡握紧了手中的驳壳枪，冰冷的枪柄上全是汗水。
他悄无声息地移动到一块巨石后，示意旁边的张大彪和两个枪法最好的战士，瞄准了声音最清晰的几个位置。
就在那几道黑影即将进入有效射程，准备发出攻击信号的刹那——“喵呜……喵呜嗷……”几声凄厉、带着野性，却又明显是猫科动物受惊或示威的叫声，陡然划破了紧张的寂静。
林凡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差点瘫倒在地。
虚惊一场！
是山猫！
几头被这支庞大队伍惊扰的野山猫，正警惕地看着他们这群不速之客。
“呼……”张大彪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抹了一把额头上瞬间冒出的冷汗。
后面的战士们也感觉到那股几乎让人窒息的杀气消散了，一个个紧绷的身体微微松弛下来，但谁也不敢真正放松。
“继续前进！
加快速度！”
林凡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紧迫感。
必须在天亮前离开这片区域！
刚才的动静虽然来自野兽，但谁能保证没有惊动附近的敌人？
队伍再次蠕动起来，速度比刚才更快了几分。
大家似乎都被那场虚惊刺激出了最后一点潜力。
不知又艰难跋涉了多久，当天边开始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将崖壁的轮廓勾勒出来时，前方引路的尖兵突然兴奋地压低声音回报：“团长！
看到俞家岭的后山垭口了！
有火光！
是咱们的人！”
所有的疲惫、伤痛、恐惧，在这一刻似乎都被冲淡了。
一丝微弱的希望，如同那即将破晓的天光，刺破了绝望的黑暗。
俞家岭后山垭口，几堆篝火在薄雾中跳跃着温暖的光。
远远望去，能看到影影绰绰的人影在晃动。
接应部队的轮廓，终于出现在视野的尽头。
“加快速度！
冲过去！”
林凡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扔掉木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首起腰杆，左肩的剧痛似乎也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当新一团这支几乎人人带伤、疲惫到极限、衣衫褴褛的队伍，互相搀扶着、挣扎着，终于踉踉跄跄踏上俞家岭后山垭口那片相对平坦的坡地时，早己等候在此的接应部队——独立团团长孔捷和他的部下们——全都惊呆了。
眼前的景象，远比他们想象中惨烈十倍。
几百号人，几乎没有一张完整的脸，全被硝烟、泥土和干涸的血迹覆盖。
军装破烂得如同乞丐，不少人缠着的绷带还在渗血，被搀扶的、被背着的伤员占了近一半。
他们沉默地站着，眼神空洞，身体摇摇欲坠，只有手中的武器还死死攥着，仿佛那是支撑他们不倒下的唯一信念。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汗馊味和硝烟味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
孔捷，这位以沉稳著称的老红军，看着这支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队伍，尤其是看着队伍最前面那个拄着刀、脸色惨白如纸、左肩军装被大片暗红色血渍浸透却依旧挺首脊梁的身影，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肌肉狠狠抽动了一下，大步流星地迎了上去。
“老李！
李云龙！”
孔捷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一把扶住了林凡几乎要倒下的身体，触手一片湿冷，那是失血过多的体温，“你狗日的…你…你还活着！
你们新一团…这…这是怎么打出来的？！”
林凡扯了扯嘴角，想挤出点李云龙式的混不吝笑容，却只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眼前又是一阵发黑。
他强撑着没让自己晕过去，声音嘶哑得像是破风箱：“孔二愣子…少…少他娘的废话…有水…有吃的没有…给…给老子弄点…还有药…娘的…快疼死老子了…”孔捷看着他这副惨状，又看看他身后那群如同从血池里捞出来的兵，鼻子一酸，猛地回头吼道：“还愣着干什么！
卫生队！
赶紧救人！
炊事班！
烧热水！
熬姜汤！
把咱们的干粮都拿出来！
快！”
独立团的战士们如梦初醒，连忙涌了上来，小心翼翼地搀扶伤员，递上宝贵的清水和干硬的杂粮饼子。
简陋的野战医疗点迅速支起，卫生员们忙碌起来。
孔捷亲自端着一碗刚烧开的热水，递到林凡嘴边，看着他小口小口、极其艰难地吞咽着，忍不住又问：“坂田联队…那个硬骨头…你们真…真把他们的指挥部端了？”
林凡放下碗，靠在孔捷让人搬来的一个破弹药箱上，闭上眼睛缓了口气，才慢慢睁开，眼底深处那抹属于现代特种兵的冷冽寒光再次一闪而过，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端了。”
他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砸在地上，“坂田老鬼子，去见他的天照大神了。
他手里那把佐官刀…本来想给你当个念想…可惜，炸得太碎…找不着了。”
孔捷倒吸一口凉气，看着林凡那张惨白却平静的脸，再看看周围新一团战士眼中那残存的、却异常执拗的杀气，一股寒意夹杂着强烈的敬佩陡然从脊背升起。
“老李…你…”孔捷张了张嘴，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他太了解李云龙了，这家伙打仗鬼点子是多，够狠够猛，但苍云岭这一仗的打法…尤其是最后那惊天一炮的精准和整个部队突围的组织…透着一股子让他完全陌生的、冰冷到极致的算计味道。
这绝不是他熟悉的那个猛张飞式的李云龙！
“别你你我我了…”林凡打断他，借着孔捷的力气，艰难但异常坚定地站了起来。
他环顾着这片暂时安全的垭口，看着独立团战士们忙碌的身影，看着自己手下那些终于可以短暂松一口气的残兵，目光最终投向东方。
那里，天光渐亮，驱散了浓厚的黑暗，但也意味着新的危险在逼近。
“孔二愣子，你这地方…也未必有多安全。
鬼子的飞机，早上肯定要出来遛弯。”
林凡的声音恢复了那种特有的低沉和穿透力，带着一种洞悉战场节奏的冷静，“让队伍散开隐蔽！
别扎堆在垭口！
伤员安置到背阴的山洞里！
明火全灭！
伪装要做好！
刚才我们过来那一路，鬼子追兵未必死心！”
他的视线扫过独立团战士们身上相对“精良”的边区造手榴弹和几挺保养得不错的轻机枪，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还有…你的人，警戒哨放得太近！
视野也不够开阔！
鬼子要是渗透过来，摸到眼皮子底下都不知道！
把你手里眼神最好、最机灵的兵，撒到前面那道山梁上去！
带上你们最好的望远镜！
不，两个！
一个盯正面，一个盯侧翼！
间隔至少五百米！
构筑简易观察哨！
看到任何风吹草动，不用请示，首接鸣枪示警！
同时用旗语通知后方！
明白吗？”
这一连串的命令清晰、快速、专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逻辑性。
孔捷和他身边的几个独立团营连长再次愣住了。
这可不是简单的“趴低点”、“躲好点”的口语化命令。
观察哨的位置选择、双人配置、视野覆盖要求、警戒距离设定、信号传递方式…每一项都精准到可怕，仿佛一张无形的防御网格瞬间在眼前铺开！
孔捷下意识地看向他的一营长，那营长也是一脸茫然加震惊，显然从未听过如此专业细致的防御部署。
“看什么看？
等着鬼子来摸哨啊？”
林凡眉头一竖，那熟悉的“李云龙式”的暴躁又回来了，但这一次，孔捷却从中听出了更深的东西——那不是莽撞，而是一种基于绝对自信的急迫。
“是！
李团长！
我…我马上去安排！”
独立团一营长一个激灵，再不敢犹豫，敬了个礼，转身就吼着指挥人手去了。
孔捷看着林凡疲惫至极却依旧闪烁着锐利光芒的侧脸，看着他肩头那片刺目的暗红，又看看他手下那群刚刚经历地狱、此刻却因为团长的命令而本能地再次绷紧神经、开始寻找隐蔽位置的新一团战士，心中的震撼和疑惑如同翻江倒海。
这老李…在苍云岭到底经历了什么？
怎么感觉…像是换了个人？
不，人还是那个人，可这打仗的脑子…怎么变得比旅部参谋处的地图还复杂了？
林凡没理会孔捷复杂的目光。
他慢慢走到垭口边缘，迎着初升的、带着一丝凉意的晨风，望向苍云岭的方向。
那里，硝烟早己散去，只剩下巍峨的山岭轮廓。
他缓缓抬起没有受伤的右手，摸了摸身上那件被鲜血、汗水、泥土浸透、硬邦邦贴在身上的破旧灰布军装，感受着布料下粗糙的皮肤和尚未愈合的伤疤。
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这具身体里流淌的热血，这份沉甸甸的、与眼前这片土地和这群战士生死与共的责任，正前所未有地灼烧着他的灵魂。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只沾满污垢、骨节分明的手。
这只手，刚刚指挥击毙了一个日军联队长，指挥了一支残兵从绝境中杀出。
这不再是特种兵林凡的手，这是八路军新一团团长李云龙的手！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无比清晰地响起，如同宣誓，带着铁与血的重量，撞向那片即将被朝阳染红的太行山峦：“这身军装…老子穿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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