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梁家小院紧紧包裹。
雨后的空气湿润而清凉，带着泥土与草木的腥气，偶有蛙声从远处水塘传来，更衬得这乡野之夜寂静得令人心头发慌。
孙途禄躺在硬板床上，白日里的惊险与疲惫如潮水般将他淹没，很快便沉入不安的睡梦中。
梦境光怪陆离，一会儿是奔腾的河水吞噬了缗线，一会儿是官差铁青着脸索要银两，一会儿又变成儿子孙玠毓身着官袍，却被人指指点点…他睡得极不踏实，眉头紧锁，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而在堂屋那昏暗的油灯下，一场关乎他性命的争执，正压低了声音，激烈地进行着。
“…你疯魔了不成？！”
梁墨真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难以置信地看着妻子陈莫寂，“那是害人性命！
要下十八层地狱的！
孙掌柜是好人，还多给了我们银钱买麻草…好人？”
陈莫寂眼神锐利如刀，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一股冰冷的狠劲，“好人能随身带着一百两银子？
你种一辈子的地，搓一辈子的麻绳，见过那么多白花花的官银吗？
指不定是怎么盘剥来的！
他明日一走，谁还认得我们？
那合作的话，听着好听，城里的大掌柜，转头就能忘了你这穷种地的！”
她越说越激动，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粗糙的衣角：“你再看看咱这个家！
看看娃儿们身上补丁摞补丁的衣裳！
眼看儿子也要说亲了，闺女也要置办嫁妆了，拿什么出来？
就靠你吭哧吭哧种这点地、搓这几文钱的麻线？
那一百两…够我们起新屋、买牛、给娃儿们谋个好出路了！”
梁墨真痛苦地抱住头，蹲在地上，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声。
妻子的每句话都像锤子砸在他心上。
穷，太穷了。
他辛苦一辈子，也没能让妻儿过上好点的日子。
那一百两银子的诱惑，如同黑暗中探出的魔鬼之手，疯狂地撩拨着他内心深处最原始的渴望与贪婪。
“可…可那是杀人啊…”他抬起头，眼中满是恐惧与挣扎，“杀了人，心里能安生吗？
夜里能睡着吗？
万一…万一被官府发现…这荒郊野岭，又是下雨涨水的时候，把他往河里一沉，神仙也找不到！”
陈莫寂压低声音，语气却异常坚决，“就说是他自己不小心夜里失足落水！
我们救不及！
谁能知道？
等天一亮，银子藏好，死无对证！”
她见丈夫仍在犹豫，猛地推了他一把，语气变得哀切而尖锐：“梁墨真！
你这没出息的！
你就忍心看着娃儿们跟我们一样，一辈子受穷挨欺？
为你梁家的香火想想！
为你儿子将来能娶上媳妇想想！
难道要你闺女将来也像我一样，嫁个穷汉，一辈子看不到头？”
最后那句话，像尖针一样刺中了梁墨真。
他想起女儿那双清澈却带着怯懦的眼睛，想起儿子因为家贫被村里其他孩子嘲笑的模样…他猛地闭上了眼睛，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内心的堤坝在巨大的诱惑和现实的重压下，岌岌可危。
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将两人扭曲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陈莫寂见丈夫态度软化，不再强烈反对，眼中闪过一丝得色，迅速从灶房角落一个破瓦罐里，摸出一个小纸包。
那是前些日子她头疼，村里赤脚郎中给开的药粉，药性颇猛，嘱咐每次只服用少许，若多用，便能令人昏睡不醒。
“拿去，”她把纸包塞进梁墨真颤抖的手里，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等下我温一壶酒，你把这药下进去，就说…就说是驱寒的土酿，谢他厚意。
等他睡死过去…”梁墨真握着那小小的纸包，只觉得烫手如山芋，重如千钧。
他的手抖得厉害，几乎要拿不住。
就在这时，里屋传来孙途禄一阵模糊的梦呓和咳嗽声。
两人俱是一惊，猛地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片刻后，里屋复归寂静。
这短暂的打断，却像一盆冷水，稍稍浇熄了梁墨真心头的邪火。
孙途禄那温和带笑的面容，那句“梁兄弟，你这些‘一顶卷’品相极佳”，那执意要多给银钱的厚道…在他眼前晃动。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纸包，一股强烈的羞耻和恐惧猛地攫住了他。
陈莫寂却己不容他反悔，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便去灶台生火温酒。
瓦罐里的水渐渐升温，发出轻微的嘶响，在这死寂的夜里，听起来格外刺耳。
梁墨真僵立在堂屋中央，冷汗湿透了粗布汗衫。
他听着妻子忙碌的轻微声响，看着手里那包能夺人性命的药粉，只觉得呼吸艰难。
窗外，月亮从云层缝隙里漏出些许惨淡的光，刚好照亮棚下那捆湿漉漉的缗线。
就在陈莫寂端着那壶滚烫的、即将被下药的酒水走过来时——“吱呀”一声，里屋的门突然被推开了。
孙途禄揉着额角，皱着眉走了出来。
他面色疲惫，带着歉然的笑意：“梁兄弟，梁家嫂子，实在对不住，搅扰了。
我方才想起一桩急事，家中铺子有一批货明日定要发出，我若不回去，怕是会误了大事，契约赔偿非同小可。”
他顿了顿，看着愕然的梁氏夫妇，继续道：“我看这雨也停了，月色尚可，路应能走。
我便不在贵府叨扰了。
那湿缗线，”他指了指棚下，“暂且寄放在贵处，劳烦二位代为照看晾晒，待日后我必定专程来取，另有重谢。
至于院里这些干麻草，”他又从怀里取出那包银子，毫不犹豫地数出五十两，塞到愣怔的梁墨真手里，“这是说好的价钱，请收下。
此番相助之恩，孙某铭记在心，来日方长，定当图报。”
他语速不快，却带着商人特有的果决与条理，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不容置喙。
梁墨真手里捧着那沉甸甸的五十两银子，又看着孙途禄真诚坦然的脸，再瞥见妻子手中那壶滚烫的毒酒，顿时面红耳赤，羞愧得无地自容，手一抖，那包药粉差点掉在地上，他慌忙攥紧，藏在身后，嘴唇嗫嚅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陈莫寂也完全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端着酒壶，僵在原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算计落空的恼怒与险些酿成大祸的后怕交织在一起，让她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孙途禄只道他们是惊讶于自己深夜离去，并未多想，再次拱手：“事出突然，实在抱歉。
我这就唤醒长随，即刻启程。”
说罢，他便去厢房叫醒了两名睡眼惺忪的长随。
两人虽疑惑，但还是立刻起身准备。
梁墨真浑浑噩噩地跟着送出院子，看着孙途禄主仆三人熟练地套好马车。
那包药粉在他手心里己被汗水浸湿。
陈莫寂站在屋檐下的阴影里，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孙途禄再次道谢，登上马车。
车夫一扬鞭子，马车辘辘，碾过泥泞的路面，渐渐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
首到马车声彻底听不见了，梁墨真才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踉跄一步，靠在院门上，大口喘着气，后背一片冰凉。
他缓缓摊开手掌，看着那包差点犯下大罪的药粉，猛地将其狠狠扔进远处的草丛里，仿佛那是什么剧毒无比的蛇蝎。
陈莫寂慢慢走过来，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眼神复杂，半晌，才恨恨地低声骂了一句：“算他走得快！”
也不知是庆幸，还是惋惜。
这一夜，梁家小院注定无人入眠。
而驶入夜色的马车上，孙途禄回头望了一眼那隐没在黑暗中的农舍轮廓，轻轻舒了口气。
他并非察觉了什么，而是经商多年养成的谨慎。
露财终究是隐患，即便那对夫妇看似憨厚，也不宜久留陌生之地。
家中确有货物要发，但并非急到非要星夜赶回。
一种本能的不安，驱使他离开了那里。
他摸了摸怀中，那一百两官银安然无恙。
至于那五十两，他并未太多心疼，若能结个善缘，换来优质稳定的原料，值得。
只是那两箱湿透的官制缗线…确是个麻烦，只能日后再说。
马车在月光下前行，碾碎一路清辉。
翌日下午，孙途禄才风尘仆仆地回到洛阳修业坊的家中。
赵氏见丈夫彻夜未归，本就担忧，此刻见他神色疲惫，衣袍沾泥，更是吓了一跳，连忙迎上询问。
孙途禄屏退伙计，回到内室，才将河中遇险、丢失缗线、借宿农家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只是隐去了自己露财以及那夜心头隐约的不安，只说是担心契约时限故而星夜赶回。
赵氏听得心惊肉跳，双手合十连念阿弥陀佛：“人回来就好！
人回来就好！
缗线丢了便丢了，不过是些银钱的事，只要人平安，比什么都强！
日后慢慢再赚便是，万万不可再如此涉险！”
她语气中满是后怕与心疼，对于那暂存农家的湿缗线，也并未放在心上，只叮嘱丈夫日后去取时定要厚谢人家。
孙途禄见妻子如此，心中暖意顿生，连日来的奔波惊险也仿佛消散了大半。
家的安稳，冲淡了外面的风波。
他洗漱一番，换了干净衣袍，便问起儿子。
赵氏脸上这才露出笑意：“玠毓一早便去陆先生那儿了。
自打那科举皇榜张贴后，这孩子越发用功了，昨夜读书到三更天呢。”
正说着，院外传来孙玠毓清朗的声音：“父亲，母亲，我回来了。”
孙途禄抬头，见儿子步入屋内，一身青衫，目光清亮，虽略显清瘦，却精神奕奕。
他心中顿生无限欣慰，白日里的那点损失与挫折，在儿子充满希望的前程面前，显得微不足道起来。
“回来得好。”
孙途禄脸上露出笑容，“今日先生讲了什么？”
“先生今日讲解了《孟子·尽心章》，论及‘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孙玠毓恭敬回答，目光落在父亲略带倦色的脸上，敏锐地问道：“父亲此次出行可还顺利？
我看您神色似有疲惫。”
孙途禄摆摆手，不欲多谈：“无甚大事，些许琐务罢了。
你专心学问要紧。”
他转移话题，“科举既开，天下学子瞩目，我儿更当勤勉，莫负韶光。”
“孩儿明白。”
孙玠毓点头，见父亲不愿多言，便也不再追问，转而说起与同窗方洞致、刘枚彦等人切磋学问的趣事，屋内气氛渐渐融洽温馨起来。
然而，谁也不知，那洛水河畔农家小院一夜的惊心与抉择，如同投入水中的一颗石子，虽暂时沉底，其漾开的涟漪，却终将在未来的某一天，重新荡回孙家的平静生活之中。
窗外，夕阳西下，将洛阳城的万千屋宇染成一片暖金色。
书肆灯火通明，学堂诵声琅琅，这座古老的帝都，正因一场前所未有的变革，而悄然焕发着新的生机与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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